“我得去找他。”荧荧火光给李常安的脸染上温暖的颜色,他的语气是平静的,态度却坚持。
“你找谁去?”刘存富盯着李常安问。
江二牛小心翼翼地把枪杆子还回刘存富手里,挪到李常安的身边坐下,褪下已经破烂的只剩几缕朽草绳的草鞋,把脚挨进火堆取暖。
“去找咱们队长。”李常安只答了几个字。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跟对面刘存富和陈健娃的表情恰好相反。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此刻看着李常安就像看着个鬼,都瞪圆了眼睛。沉不住气的陈健娃头一个嚷嚷起来:“你疯啦,去打滕县的人都死光啦,你去找队长,队长肯定也死了,你去找他个死人做啥子嘛?”
刘存富也劝:“建娃哥说得对,咱们还要跟着队伍上别处去,你去了滕县就要掉队,往后咋个办嘛?”
李常安却用他始终平静的眼睛望着两人:“我晓得队长十有八九是死了,可他是四川人,他跟咱们一路出来的,现在他牺牲了,我想去把他的骨灰带上,等将来仗打完了还把他带回四川去。我老汉儿讲的,叶落要归根。”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柴火堆里偶尔爆出一声响,夜更静了。
沉默了会儿,陈健娃抬起头望向李常安:“常安,我跟你一路去。你说得对,咱们都是四川出来的,死了也得回四川去。”
江二牛这会儿反而最轻松,因为他没有选择的苦恼,只一门心思跟定了李常安:“反正常安哥上哪我就跟着他去。”
刘存富却一脸担忧,看着他两个小声问:“可是咱们要是去了滕县,回来肯定就赶不上咱们的部队了。”
陈健娃斜了刘存富一眼:“你娃子想去找队伍就去找你的,莫管我们去哪。说句老实话,今天晚上咱两个要是死在了外头,还不是托常安把咱们找到,把咱们的灰带回四川去。做人要凭良心,就冲常安待老子这份真心实意,老子也要跟着他一路去。”
刘存富一听就急了,霍地站起身:“我没有说不跟你们一路去,我是怕咱们跟部队走散了。咱们几个人在外头两眼一抹黑,没钱也没干粮,咋个办嘛?”
李常安安抚他:“你说的我刚才想过了。大部队行军是有路线的,那么多的人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痕迹,就算咱们不晓得部队朝哪去了,沿路打听也能打听得到。从这里到滕县来回顶多就两三天的时间,咱们四个赶路比起大部队也要快得多。抓紧点时间就能赶得上,这多出来的几天咱们就找沿途的老乡讨些干粮应付几日,应该不是难事。”
江二牛点点头:“干粮能借到。咱们路上经过的那些地方,当地老乡听说咱们是去打鬼子的,都把家里的吃的拿出来送给咱们哩,可热情哩。”
见他三人有稳妥的打算,刘存富终于放心,笑着点头:“那咱们四个一起去。”
李常安起身去外头看了眼星月,折回屋里说:“我估摸着现在大概已经下半夜了,咱们抓紧时间休息,天一亮就上路。”几人商议妥当,围在火堆边上简单休息了一宿,次日清晨天不亮李常安就爬起来叫醒三人往滕县赶。
部队撤回修整的地方其实距离滕县并不远,四人只走了一天就到了。只是当四人走进滕县,入眼的一切让这四个从前几乎没读过什么书的人,瞬间体悟到了一句深刻的话:一寸山河一寸血。这句话此刻在四个人的眼里它不是用来抒发情感的,是活生生就在眼前的。
“没有一间屋是完整的,整座县城所有的屋都毁了,满地都是死人,有我们国家的兵,也有日本鬼子。我父亲说,他走进滕县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地狱的门。那样的场景,只要是个人就接受不了。刘存富吐得站都站不住,江二牛干脆蹲在地上眼都不敢睁。只有我父亲和陈健娃稍微好一点,勉强能正常行走活动。可是要找人,那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各种各样的死相看得人头皮发麻,脑壳发昏,吓都要把人吓死哩。”
讲到这个地方,李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摸口袋,无奈地一笑:“想吃根烟,忘了身上早没烟啦。现在三高,老伴儿不让吃。”
孟响给他倒上最后小半杯酒:“那后来又是怎么找到张长海的呢?”
李老爷子轻轻转动着小酒盅,语气和缓地说:“我父亲说等到他那两位战友身体稍微适应一点了他们才开始找人。刚开始也没有头绪,到处乱翻,那咋能找得到嘛。后来他们发现一块地方死掉的人身上的衣服不一样,有的穿着警备部队的制服,有的是别的军队的军装,我父亲猜到肯定是同一个部队的人驻守一个地方,死也该死在同一个位置。他们就开始找川军部队的衣裳,结果当真在一个街道的口子上找到了好多川军将士的尸体,还有几个军官的尸体呢。但要说找到张队长的还是江二牛,他眼尖,看见了那口大刀,认出那刀是张长海从不离身的那把刀。我父亲说,行军路上江二牛最爱看张队长缠刀纱,看着他一寸一寸地缠,缠得可仔细了,就像裹自家的娃儿样。江二牛一看见那口大刀就认出来了。我父亲说只是原本洁白的刀纱被血都浸透了,暗红的,梆硬。倒是比从前握起来更紧实了。”
孟响不知道刀纱是什么东西,懵懂地望着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笑了,给他解释:“不晓得啥子是刀纱,呵呵,不怪你,现在的娃儿没机会见到喽。我小时候还见过的,就是大些的刀柄上拿棉布一圈一圈缠起来,用来握刀柄用的那条纱布带子。刀纱可以用来防滑,手上出了汗就被刀纱吸了握着刀柄不打滑。另外用生铁打的刀有的为了省事也为了结实故意不装木手柄,缠上刀纱用起来好抓握。我们小时候割麦子用的片镰刀都有缠刀纱的。”
孟响点头:“那找到张队长的遗体了,你父亲是把遗体烧了,最后把骨灰带回来了没?”
李老爷子摇头:“上哪去找遗体呀,就只找着那把刀,我父亲说刀的旁边有好几个尸体,但都叫炸弹炸得血肉模糊,所有人都一个样子,根本认不清哪个是哪个。我父亲说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有当地政府组织本地的老乡处理县城里的死人了,怕放久了闹瘟疫。当地的老乡听说我父亲他们几个是川军,来寻战友尸体的,都特别热情,连当地的官员都特地接见了父亲他们,还专门找了几个老乡帮着我父亲他们找。可是终究没有找到,不过倒是找到了一样东西。”
孟响眼睛一亮:“照片!”
李老爷子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张照片。你猜那张照片是在啥地方找到的?”
孟响:“我觉得应该是在找到大刀的地方,这样才能证明有可能是你们队长的东西呀。”
李老爷子摇摇头,笑了:“不对,这张照片不是跟刀一起找到的,这张照片是在王铭章将军牺牲的位置找到的。”
孟响瞪圆了眼,几乎惊叫起来:“这张照片是王铭章将军的遗物?”
李老爷子又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就不晓得了。我父亲他们三个人在见到了当地的一位官员后,那位官员把他们领到了王铭章将军牺牲的位置,我父亲说,当时好多当地的老乡都在现场掉了眼泪,说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将军,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部队。硬是从日本人手里抢下了台儿庄。我父亲和另外三个战友跪在地上,朝着王铭章将军牺牲的位置磕了三个头,当时在场的所有滕县老乡们也都跟着我父亲他们一起给王铭章将军磕了头。”
孟响有些激动,紧跟着问:“那你父亲见到王铭章将军的遗体了吗?”
“那怎么可能见得到!”李老爷子笑斥:“王铭章将军当时可是老蒋通报全军表扬的大英雄,遗体早就运走了,那是有专门的部队负责护送遗体返川的。”
孟响也想到了这一点,笑着点头:“是的,我想起来了,王铭章将军的遗体运回四川一路上还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尤其抵达武汉、重庆、成都的时候,都制造了万人空巷的奇景。好多老百姓沿途自发悼念王将军,就连很多国外的政要都发电对王将军表示崇敬和哀悼。老蒋和毛主席还亲笔为王铭章将军写了挽联。”
“‘执干戈以卫邦家,壮士不还,拼取忠忱垂宇宙;闻鼙鼓而思将帅,国殇同哭,忍标遗像肃清高。’这是老蒋的挽联。‘奋战守孤城,视死如归,是革命军人本色;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争光!’这是毛主席的挽联。”李老爷子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孟响佩服地伸出大拇指给李老爷子点了个赞。看来这老爷子也是王将军的拥趸啊。
李老爷子却感慨:“据我父亲说,当年老蒋写给王铭章将军的挽联还发表在了报纸上,那张报纸他们当年得到过,还专门小心保存着哩,当时就揣在江二牛的身上,可惜没能带回来。”
孟响听得怔住,脑子里迅速猜测这句“可惜没能带回来”的各种可能性,嘴上应对:“当年送王将军回川走的是水路,沿途所有英、法船舶全部降半旗致哀。”
李老爷子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说的这个各个国家都降半旗的行为非常重要。你知道为什么王铭章将军获得了这么高的荣誉,或者说当时的政府要给王铭章将军如此高的嘉奖吗?”
孟响对着李老爷子突然过于严肃的表情下意识低了声,试探着说:“是因为台儿庄大捷是中国抗日战争以来取得的最大的,真正意义上的胜仗,而王铭章将军打的滕县保卫战又是台儿庄大捷的获胜关键。”
李老爷子掷地有声:“你说得对,但不全对。滕县保卫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指挥徐州会战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若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滕县一战,川军以寡敌众,不惜重大牺牲,阻敌南下,完成了战斗任务,写出了川军抗战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台儿庄大捷这场胜仗除了它表面获得的光鲜的荣耀之外,最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是国人抗战的士气。这个非常重要,当时国内许多政要都抱着投降谈判的心思,不希望打仗,只想着不管日本提出什么要求。只要停止打仗,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小鬼子。当时怀揣这种卖国心思的人还很不少哩。这其实非常危险。而台儿庄大捷的诞生,就让国内的主战派有了充分的理由继续把抗战打下去。另外重要的一点就是国际上对我们国家抗战的看法和态度的重要转变。在台儿庄大捷之前,国际上所有国家都认为我们国家根本就没有一丝力气跟日本抗争,完全是一边倒的看法。当时咱们国家最有能力外交官胡适就驻美国当外交大使,他去美国的重要工作就是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支持同情,筹款打抗战。胡适那么能干,当时在美国也是步履艰难,主要是中国那个时候太弱了,缺乏让人家信任的本钱。而台儿庄大捷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正是时候啊,这场胜仗不但让国际各国看到了咱们中国人民抗战的决心,同时也展示了咱们的勇气和能力。这场仗之后,国际上很多国家对中国都或多或少地表示了支持。几乎同时间,胡适筹措到了两笔款项,分别是2500万美元的桐油借款和2000万美元的滇锡借款。及时缓解了国内缺钱的窘境。这些都是王铭章将军和122师全部川军用鲜血换来的重要胜利。”
两人聊得兴起,不觉夜已入深,许久没有这样小酌畅谈,李老爷子心情极好,但毕竟孟响是客人,年轻人又觉多,李老爷子不好意思拖他聊太晚以免影响休息,便起身回房去了。
孟响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前他很少接触抗战时期的历史,听过的大多也是大家都晓得的像南京大屠杀,台儿庄大捷,淞沪会战这样的历史大事件,今日在来李庄的这一路上,听了李老爷子讲他父亲亲身经历抗战的诸多过往和鲜为人知的细节,孟响感觉好像他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带回了那段充满悲怆和血泪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