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渐近,桑落站在次仁身侧和他一起等。
“丹增那小子,自从被阿爸从镇子上的火车站捡回来,就身体不好,上师给丹增批了一挂,说丹增想要好好长大,就得跟着他修行,等到十二岁以后才能回来。”
次仁边说边抻着脖子往外看:“就连我们兄弟三个都很难能见到这小子一次,不过这回他回来,应该不会走了。”
“你这话说的,好象丹增是林妹妹。”
桑落听着次仁的形容,马上想到了《红楼梦》中,差点被癞头和尚渡走的绛珠仙子。
次仁没听过林妹妹的故事,迷茫地看着桑落眨眼。
好在他没有迷茫太久,占堆就已经骑着马在院门口停下。
占堆利落地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半大男孩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那男孩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旧藏袍,身材比桑落想象中还要瘦小一些。
可能是因为长期在寺庙里不见强烈日照的白淅,小脸只有巴掌大,五官却十分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像被雪山泉水洗过的墨玉。
他与次仁那种如同草原骄阳般热烈外放的气质截然不同,更象山涧里一株安静生长的小草,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感。
“丹增,终于舍得回来啦!”次仁边笑着边大步上前,伸手就想揉他的脑袋。
丹增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躲开了次仁的手,黑亮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疏离。
次仁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化为无奈。
他收回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压低声音对桑落解释:“这小子,从小就这性子,尤其不喜欢别人碰他脑袋,除了……”
次仁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但桑落能猜到,那个例外大概就是顿珠。
占堆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前推了推。
“丹增,这是你拉珍阿妈的女儿,桑落阿基(姐姐),以后你就要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要和阿基好好相处知道吗?”
丹增点点头,然后静静地看向桑落。
他的目光里没有孩童常见的天真烂漫,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平静:“阿基好。”
桑落放缓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个尽可能柔和的笑容,学着藏族的礼节:“丹增,欢迎回家。我叫桑落。”
她没有象次仁那样试图靠近或触碰他,只是站在原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传递着自己的善意。
或许是她的笑容足够温暖,或许是她的声音足够轻柔,丹增紧绷的小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戒备的神色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静的好奇。
他看了桑落几秒,然后极快地将一个小东西塞进了她手里,然后迅速缩回手,跟着占堆一起进了屋。
桑落低头一看,掌心放着的是一颗用粗糙黄纸仔细包着的冰糖。
糖块不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显然被珍藏了许久的。
“他这是喜欢你。”次仁伸了个脑袋过来:“不愧是你,连这么难搞的小子都被你拿下来。”
桑落握紧掌心那颗带着孩子体温和心意的冰糖,心头仿佛被温暖的泉水浸润。
她看向那个只露出一点点绛红色袍角的方向,将那颗冰糖小心地收好,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我很喜欢。”
吃晚饭的时候,丹增不声不响地低着头,只吃自己面前的那一点点糌粑。
不管是对于拉珍夹给他的肉干,还是次仁给他的羊肉,都动也不动。
“丹增,吃肉身体才能壮实。”次仁试图再给他夹一块肉。
丹增却猛地缩回手,连碗都差点打翻。
他小脸绷得紧紧的,抱着自己的碗用力摇头。
“他在庙里吃素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占堆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桑落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
饭后,她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去整理药材,而是用在蓉市供销社买来的小米和晒干的野菌,加之一点点提味的盐巴,慢慢熬了一锅浓稠喷香的菌菇粥。
当她把粥端到丹增面前时,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男孩,鼻子轻轻动了动,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光。
“尝尝看,阿基熬的粥。”
桑落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没有过多劝说,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桑落用馀光瞥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拿起木勺小口地喝着粥,虽然依旧沉默,但那微微放松的肩颈线条,显示他并不排斥。
拉珍和占堆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次仁更是凑到桑落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佩服:“阿落,还是你有办法!”
桑落会给次仁一个略带小得意的表情。
与此同时。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某建设兵团,却是另一番景象。
桑云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完全不合身的旧棉袄,正吃力地将一捆比她人还高的枯树枝往土灶旁拖。
她的双手布满冻疮和新旧交错的划痕,脸颊被西北的风沙吹得粗糙皲裂,早已不见当初在蓉城时的娇嫩。
“死丫头!磨磨蹭蹭的!没看到灶膛里快没火了吗?想饿死你弟弟是不是!”桑莀躺在床上骂骂咧咧。
桑云咬着唇,一声不吭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汗水混着灰尘黏在额发上,又痒又难受。
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烈的怨恨。
自从跟着父亲来到西北,想象中的“首富千金”生活根本没有出现。
父亲为了摆脱之前的“黑历史”,在这里拼命表现,揽下了最苦最累的活儿,根本无暇顾及她。
而她的那两个弟弟,更是完全把她当成了免费的丫鬟和劳力。
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她的,吃的穿的也都是别人不要的,稍有不顺还会被桑莀非打即骂。
“喂!我渴了!”七八岁的桑宁跑出来,叉着腰开口对桑云就是命令。
桑云放下柴火,沉默地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带着冰碴的冷水递过去。
桑宁喝了一口,“噗”地全吐在她脚上,嫌弃地大叫:“这么冰!你想冻死我啊!去烧热水!”
桑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世,这个时候的她跟着阿妈回了藏区,虽然也听说条件艰苦,但至少……至少不会被如此磋磨!
为什么重来一次,她还是得不到好日子!
她明明抢到了先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桑莀在屋里听到动静,又吼了一嗓子。
桑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毒恨,默默地转身去生火烧水。
她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忍一忍,再忍一忍。
等以后,等父亲立了功,等政策变了,她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她一定能和桑落一样,风风光光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还要找到那个未来会成为营长的男人……对,只要找到他,她现在吃的苦都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