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林羽身上。柳监军那看似平静的询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让刚刚经历血火、满载胜利归来的队伍,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张振眉头紧锁,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隐隐将林羽挡在身后,沉声道:“柳监军,此次出击,乃是奉了李将军(指北境主将之一)的军令,剿灭渗透之敌,焚毁敌军粮草,何来‘擅自’一说?战果就在眼前,我军将士用命,成功焚毁天狼粮车数百辆,毙伤敌军无数,此乃大捷!”
“大捷?”柳监军身边那名姓吴的禁卫军校尉嗤笑一声,语气倨傲,“张百夫长,你说是大捷便是大捷?可有详细斩获首级?缴获辎重几何?我军伤亡多少?这些,都需要一一核验,岂能空口白话?”
他目光扫过略显狼狈的第七营士兵,尤其在那些缴获的、零零散散的兵器皮甲上停留片刻,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看你们这副模样,倒像是遭遇了败仗溃逃回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虚报战功,甚至是怯战而逃,随便找了借口搪塞?”
“你!”张振身后几名脾气火爆的什长顿时怒目而视,几乎要按捺不住。石头更是握紧了拳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林羽伸手,轻轻按住了躁动的石头,自己则上前一步,越过张振半个身位,向着柳监军和吴校尉躬身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卑职林羽,参见监军、校尉。此次黑风峡之战,我军以一百五十人,突袭敌军三百精锐押运之粮队。战略目标为焚毁粮草,并非以斩首缴获为目的。故此,我军集中力量焚烧粮车,未与敌军护卫过多纠缠。粮草焚毁之景,火光浓烟冲天,方圆数十里可见,此乃确凿之战果,无法作假。至于我军伤亡,阵亡七人,重伤三人,轻伤二十余人,皆有记录在册,可供查验。”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条理分明,将对方的质疑一一化解。
柳监军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林羽,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哦?你就是那个林羽?听闻你入伍不过三月,便从新兵骤升为什长,倒是升迁神速。此番又是你提出的冒险计划?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若好大喜功,贪功冒进,致使将士白白牺牲,那便是过,而非功了。
这话语极其阴险,直接将一场成功的奇袭,定性为“贪功冒进”,甚至暗示林羽该为阵亡的七名士兵负责。
张振脸色铁青,正要反驳,林羽却已开口,他的目光坦然迎向柳监军:“监军明鉴。战场之上,岂有万全之策?敌众我寡,若不行险,如何能毁其粮草,断其补给?计划虽险,却乃当时情势下,能以最小代价达成战略目标之最佳选择。此战,我军以七人之代价,换敌军数百车粮草尽毁,延缓其前线攻势,孰轻孰重,监军自有公断。至于阵亡将士,皆为保卫家国而捐躯,是英雄,非任何人之过错,他们的功绩,不容抹杀!”
他语气铿锵,最后一句更是带上了凛然之气,让身后那些原本因上官质疑而有些惶惑的士兵们,不由得挺直了腰杆,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柳监军脸色微微一沉,他没想到这个寒门小子如此牙尖嘴利,不仅反驳了他的指控,还隐隐扣下了一顶“抹杀英雄功绩”的大帽子。
吴校尉见状,冷哼一声:“巧舌如簧!战功与否,岂是你一个小小什长空口白牙能定的?需有实证!柳监军,依我看,不如先将这一干人等带回大营,细细审问,查验伤情、缴获,再行定夺!”
他这是要将他们当成嫌疑犯来对待了!
“谁敢!”张振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那股百战老兵的煞气陡然爆发,竟让吴校尉和他身后的骑兵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老子的兵,豁出性命为国杀敌,刚从前线下来,水都没喝一口,你们就想把他们当犯人抓?老子看谁敢动!”
他身后的第七营士兵们也纷纷握紧了兵器,怒目而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勇之气弥漫开来。纵然对方是监军和禁卫军,此刻若要拿人,他们也不惜一战!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柳监军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深知这些边军悍卒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此事若真闹大,他无凭无据扣押有功将士,在军方那里也站不住脚。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张百夫长何必动怒?吴校尉也是职责所在,谨慎起见罢了。既然张百夫长担保,战果也确有实据(指那冲天的火光很多人都看见了),本监军自然信得过。这样吧,尔等先回营休整,将此次行动的详细经过、人员伤亡、物资消耗,造册上报。待本监军核实之后,再行论功请赏。”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林羽,语气意味深长:“林什长年轻有为,但还需戒骄戒躁,多加磨砺。此番经历,对你亦是好事。”
说完,他也不等张振回应,对吴校尉使了个眼色,一行人调转马头,竟就此离开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第七营的士兵们这才松了口气,但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刁难冲散,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妈的!这群喝兵血的蠹虫!”一名什长忍不住骂道。
张振脸色阴沉,挥手制止了众人的抱怨,低声道:“都闭嘴!先回营!”
回到第七营的驻地,气氛依旧压抑。张振下令让出征的士兵们各自回去休息,却单独将林羽留了下来。
军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看到了吧?”张振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和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这就是朝堂!你立再大的功,在某些人眼里,也是错的!因为你坏了规矩,动了他们的奶酪!”
林羽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之前虽有预感,但真正亲身经历这种来自背后的冷箭,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心寒。
“柳明权这个老匹夫,是宰相柳承贤的远房族弟,靠着这层关系混了个监军的职位,专司监视我们这些边军将领,打压寒门出身的军官。你上次大比扬名,这次又立下奇功,风头太盛,已经碍了他的眼。”张振解释道。
“是因为我寒门的出身?”林羽问。
“是,也不全是。”张振摇头,“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张振提拔起来的。朝中柳相一系与镇国公一系明争暗斗,但在压制我们这些不属于任何派系的‘孤臣’方面,却是一致的。你越出色,就越证明我张振带兵有方,在军中的影响力就可能越大,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林羽恍然,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卷入了一场更高层面的权力博弈之中。他这把刚刚有些锋利的刀,尚未饮尽敌血,却先成了别人权力游戏中的棋子。
“那此次战功”林羽有些担忧。
“功是肯定要报的,这是实打实的,他柳明权再大胆,也不敢完全抹杀,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场大火。”张振冷哼一声,“但他肯定会从中作梗,比如在功劳簿上做点手脚,将首功模糊化,或者在你的评语上加上‘行事冒险,尚需磨砺’之类的屁话,限制你未来的晋升。”
他拍了拍林羽的肩膀:“不过你放心,该是你的,老子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给你争过来!你是我第七营的兵,更是我青岩国的勇士,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林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躬身道:“谢百夫长!”
“谢个屁!”张振骂了一句,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经过这事,你也该长个心眼。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尽量不要授人以柄。锋芒,该露的时候要露,但该藏的时候,也得藏得住。”
“卑职明白。”
回到自己的什长营帐,赵铁、石头等人都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
“羽哥,没事吧?那帮鸟人没为难你吧?”赵铁急切地问。
林羽摇了摇头,将张振的话简要说了,安抚众人道:“没事,百夫长会为我们做主。大家辛苦了,先好好休息。”
众人这才稍稍安心,各自散去。
林羽独自坐在帐中,看着跳跃的油灯火苗,心中思绪翻腾。今日之事,给他上了沉重的一课。军营之内,固然是靠实力说话,但军营之外,却有着更为复杂和凶险的规则。想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仅仅依靠军功,似乎还远远不够。
他拿出怀里那块冰冷的青石,紧紧握住。父母早亡,家徒四壁,他没有任何依靠,唯有靠自己手中的刀,和这颗不甘平凡的心,在这荆棘遍布的路上,杀出一条血路。
功过是非,皆由人定。但他相信,只要手中的刀足够快,立下的功足够大,大到让那些阴暗处的魑魅魍魉都无法忽视、无法抹杀的时候,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荣辱!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接下来的几日,军营中看似恢复了平静。关于黑风峡之战的赏赐迟迟没有下来,流言却开始悄然滋生。有说林羽贪功冒进导致不必要的伤亡的,有说焚毁的粮草其实没多少的,甚至还有暗指林羽与天狼国有所勾结,否则怎能如此清楚粮队行踪的
这些恶毒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营中扩散,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相信,但终究还是对林羽的声誉造成了一些影响。一些原本对他友善的军官,态度也变得有些微妙和疏远。
林羽对此充耳不闻,只是更加刻苦地训练自己和他手下的一什士兵。他将所有的憋屈和愤怒,都化为了提升实力的动力。同时,他也开始更加留意营中的人际关系,留意那些可能来自柳监军一系的眼线。
赵铁和石头等人则对那些散布流言者怒目而视,几次差点发生冲突,都被林羽强行压了下来。他知道,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给对手更多的把柄。
这天傍晚,林羽正在校场练习刀法,一名传令兵找到了他。
“林什长,营外有人找,说是你的故人。”
故人?林羽在青岩镇并无亲故,谁会来找他?他心中疑惑,跟随着传令兵来到营寨门口。
只见营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灰色布袍、头戴斗笠的老者,牵着一匹瘦马,风尘仆仆。看到林羽出来,老者抬起头,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目光清澈的脸庞。
“小友,别来无恙?”老者微微一笑,声音温和。
林羽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眉头微蹙:“老人家,您是?”
老者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青岩镇外,破庙篝火,烤兔之谊,小友可还记得?”
林羽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他离开青岩镇前夜,在镇外破庙遇到的那个神秘老者!他当时只觉得对方气度不凡,赠了他一些干粮和几句鼓励的话,并未深交,没想到对方竟然找到了军营!
“是您!”林羽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不知老人家寻我何事?”
老者看了看戒备森严的营门,笑了笑:“此地非说话之所。小友若信得过老夫,可否移步一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林羽沉吟片刻。这老者神秘莫测,此时出现,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好。”林羽点了点头,对守门的士兵交代了一声,便跟着老者走向那片树林。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位老者的到来,或许会为他眼前的重重迷雾,带来一丝不一样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