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人带出来了。
雷豹的声音闷闷的,全无平日的咋呼劲。
诏狱深处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拉开。
两个缇骑押著钟叔,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更乱了,额角一片青紫。
周寻就站在门外。
月光与火把的光芒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交错著。
他看见老仆,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瞬。
“少主”
钟叔嘴唇哆嗦著,老泪纵横,挣开缇骑就要下跪。
周寻一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阻止了老仆下跪的动作。
他弯下腰,仔细替钟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
又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动作轻柔得与他那一身凌厉的杀气格格不入。
“钟叔,回家去。”
周寻终于开口,话语简单,却带着千钧之力。
“少主!老奴不走!老奴陪你!”
钟叔哭得涕泗横流,死死拽著周寻的衣袖。
“听话。”
周寻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将老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然后直起身,看向沈十六。
“他可以走了。”
沈十六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身后的缇骑们。
这些平日里见惯了生离死别,心肠硬得堪比铁石的汉子。
此刻竟也都沉默著,无人催促,无人呵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雷豹挠了挠头,别过脸去。
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娘的”
最后,钟叔被两个缇骑“护送”著。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十三司。
那道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开两个世界。
周寻转过身,坦然地伸出双手。
“带路吧。”
他被铁链锁住,押进了方才钟叔待过的那间囚室。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沈十六一眼。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能动摇他的心神。
囚室的门重新关上。
雷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憋得他胸口发闷。
“头儿,这小子”
“虽然杀了人,可这份情义,我雷豹是服气的。”
“为了个老仆人,自己跑回来送死。”
“这京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看向沈十六。
却发现自己的上司正盯着桌上那把沾了周寻血迹的弯曲短剑发呆。
这把剑造型奇特,是刺客的利器。
但此刻在烛火下,却泛著一股悲凉的冷光。
沈十六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佩刀“阎王刃”的刀柄。
今夜,他握着它时,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犹豫。
那个少年,也是他自己。
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周寻,是同一种被命运碾碎后,又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
只不过,他被皇帝接入宫中。
得到了一把可以光明正大握在手里的刀。
而周寻,只能在黑暗中。
将自己锻造成一把见不得光的剑。
良久的沉默后。
沈十六终于抬起头。
他的视线越过雷豹。
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自进来后就一言不发。
自顾自擦拭著一排银亮小刀的顾长清身上。
“顾长清。”
沈十六很少用这样郑重的口气叫他的全名。
“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判?”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雷豹都愣住了。
他们的指挥同知。
那个杀伐果断、视人命为草芥的沈大人。
居然在问别人,一个案子该怎么判?
他第一次在“法”之外。
流露出了对“情”的考量。
顾长清擦拭手术刀的动作没有停。
他正用一方洁白的丝帕。
仔细地擦拭著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们的确可怜,值得同情。”
他开口了,话语平淡。
他将擦拭干净的柳叶刀小心翼翼地放回特制的木盒里。
然后才拿起下一把,继续着他的工序。
“但他们杀了三个与案情无关的乞丐。”
“以他们的死作为棋子,拉我们入局。”
“这也是事实。”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响起。
顾长清将所有工具一一归位,盖上了木盒。
他终于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桃花眼。
此刻清澈而冷静,就这么看着沈十六。
“沈大人,我们是十三司,是锦衣卫。”
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轻。
却又异常清晰。
“我们的职责,是寻找真相。”
“将完整的事实呈现给大理寺。”
“呈现给刑部,呈现给陛下的律法。”
“我们不是街头说书的先生,去评判谁是谁非。”
“我们更不是庙里的神佛。”
“可以凭借一己的怜悯,去赦免凡人的罪行。”
顾长清站起身,缓步走到审讯桌前。
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划过。
仿佛在勾勒一个无形的界限。
“我们找的是真相,不是可怜人。”
这句话很冷,不带半点人情味。
却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
它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直指核心。
同情?怜悯?
在血淋淋的事实和铁一般的律法面前。
这些情绪一文不值。
沈十六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他执掌十三司。
以铁腕著称,靠的从来都不是同情心。
只是今夜。
周寻的影子与他自身的过往重叠。
让他罕见地动摇了。
而顾长清,用最直接的方式。
将他从这种动摇中拽了出来。
是啊。
如果因为凶手可怜就法外开恩。
那被他们杀死的无辜之人又该向谁去喊冤?
如果执法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法律。
那大虞的法度,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心中的那片迷雾,散了。
沈十六转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径直走向关押周寻的囚室。
雷豹和顾长清跟在身后。
铁门打开。
周寻正背对着门口。
盘腿坐在冰冷的草堆上。
身形挺拔得一株绝壁上的孤松。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昏暗的油灯下。
两个同样年轻,同样背负著血海深仇的男人。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执掌生杀,一个沦为阶下囚。
“周寻。”
沈十六开口。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硬。
“安远侯府的冤屈,你的仇,我会查。”
这是一个承诺。
是他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
对这桩沉寂十年血案的承诺。
周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似乎并不意外,也并无感激。
“但是,”
沈十六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为复仇而滥杀无辜。”
“引燃京城事端,刺伤朝廷命官。”
“这些罪,你也必须认。”
“你杀的人,你也必须偿命。”
“这是大虞的法度,谁也不能例外。”
这是判决。
冰冷,无情,却又公允。
听完这番话。
周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那不是解脱,也不是绝望。
而是一种极深的、浸透了血与泪的惨然与嘲弄。
“查?”
他轻轻地重复著这个字。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沈大人,你拿什么查?你怎么查?”
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我告诉你!”
“当年亲手签下军令。”
“以‘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的罪名。”
“下令将安远侯府三百一十七口满门抄斩。”
“事后又将一切伪装成江湖仇杀的,不是别人!”
周寻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
“正是如今圣眷正浓。”
“官居吏部左侍郎。”
“严阁老座下最得力的一条走狗!”
“刘瑾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