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贤!”
这两个字出口。
囚室里那盏跳动的油灯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雷豹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
他瞪大了双眼,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看着周寻。
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吏部左侍郎,从二品大员。
当朝首辅严嵩的心腹!
沈十六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没有动。
这桩案子,从一件看似寻常的江湖仇杀。
竟捅向了朝堂的权力中枢。
顾长清站在阴影里,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这个动作让他能更清晰地看见周寻被油灯照亮的侧脸。
他没有惊愕,也没有骇然,反倒有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袖口上轻轻捻动了一下,感受着丝绸的滑腻质感,
似乎只有这种实在的触感。
才能让他从这桩滔天秘闻中找到一丝属于现实的锚点。
“你有什么证据?”
沈十六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周寻抬起头,他惨然一笑。
笑声在囚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讥诮。
“证据?”
“我们安远侯府三百一十七口人的性命。”
“就是证据!”
他嘶吼道,脖颈上青筋暴起。
“我的父亲安远侯,为人刚正,从不结党。”
“但他无意中,得到了一本账册!”
周寻的呼吸变得急促。
似乎在极力平复那翻涌的仇恨。
“那本账册,详细记录了当时还只是通政司副使的刘瑾贤。”
“如何与江南的盐商暗中勾结。”
“利用漕运之便,将朝廷的官银偷梁换柱,中饱私囊!”
“数额之巨,足以让江南大旱三年的赈灾款都相形见绌!”
雷豹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侵吞漕运官银,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而且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父亲本想将账册直接上呈御前。
“但当时朝中严党一手遮天,他深知账册未必能到陛下手中。”
“于是,他决定将账册交给当时还在东宫的德王殿下。”
德王!
当今皇帝宇文昊的亲哥哥。
十年前因病暴毙的、曾经的太子。
这个名字一出。
沈十六握著刀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事情变得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这已经不只是朝臣贪腐。
而是牵扯到了十年前的皇储之争。
“可是,风声走漏了。”
周寻的叙述变得艰涩,每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刘瑾贤那个狗贼,先下手为强!”
“他买通了江湖上最顶尖的杀手组织‘鬼影楼’。”
“一夜之间,血洗我安远侯府!”
“为了掩人耳目。”
“他将现场伪装成江湖寻仇。”
“所有财务分文未动,只留下几柄江湖人惯用的兵器。”
“事后,大理寺草草查案,便以仇杀结案。”
“不了了之!”
他说到这里,全身都在颤抖。
“我因为当晚在马厩偷看新来的小马。”
“又被钟叔发现,被他关进了柴房里锁了一夜。“
“才侥幸逃过一劫。”
“可我出来时,看到的是什么?”
“是满地的尸体!”
“是我父亲圆睁的双眼!”
囚室里,只剩下周寻压抑的喘息。
沈十六一言不发。
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囚室。
“雷豹!”他的指令短促而有力。
“在!”
“立刻去文书房,把薛灵芸叫来!马上!”
“是!”
雷豹不敢有片刻耽搁。
转身就往外跑。
脚下的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顾长清缓步跟了出来。
他走到那张审讯桌旁。
看着桌上那把属于周寻的弯曲短剑。
若有所思。
“这下可热闹了。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低语了一句。
指尖划过冰凉的剑身,感受着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
对他而言,真相正在一块块拼凑完整。
这让他感到一种解剖尸体时才会有的、冷静的兴奋。
至于这真相会引爆多大的风暴。
那是沈十六该头疼的事。
没过多久。
雷豹就带着一个抱着一堆卷宗的小姑娘跑了回来。
那姑娘正是薛灵芸。
她显然是被从故纸堆里紧急拽出来的。
发髻有些散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沈沈大人。”她怯生生地开口。
沈十六没有半句废话,直截了当地下令:
“查。”
“十年前,安远侯府灭门血案前后半年。”
“时任通政司副使刘瑾贤。”
“所有的任免、调动、封赏记录。立刻!”
“是,是!”
薛灵芸不敢怠慢,连忙将怀里的一大堆卷宗放在桌上。
手指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间飞快地翻动起来。
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整个诏狱只听得见“哗哗”的纸张翻动声。
雷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低声对顾长清说:“顾先生,你说这”
“这事儿是真的?那可是刘侍郎啊!”
顾长清没有看他。
只是注视著薛灵芸的动作。
平淡地回应:
“是不是真的,记录不会说谎。”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薛灵芸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抽出其中一卷,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然后抬起头。
“沈大人,查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说。”
“大虞历,承德二十七年秋。”
“安远侯府满门被灭,京兆府定案为江湖仇杀。”
薛灵芸一字一句地念著。
“同年冬,仅隔三个月。”
“通政司副使刘瑾贤,因‘厘清漕运积弊有功’。”
“被破格提拔为户部右侍郎。”
“次年春,调任吏部,官至左侍郎。”
“厘清漕运积弊有功”
沈十六重复著这几个字。
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动机,时间,人物,全部吻合。
鬼宅索命的背后。
竟然真的是一桩被掩盖了十年的惊天贪腐大案和灭门惨案。
而凶手,是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重臣。
这已经不是一个案子了。
这是一个政治炸弹。
一旦引爆,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
沈十六在囚室前来回踱步,铁靴敲击地面的声音。
他执掌十三司,是皇帝的刀。
可这把刀,是用来对付皇帝的敌人的。
严党是,但刘瑾贤
他是严党的臂膀,动他,就是向整个严党宣战。
十三司虽然凶名在外。
但和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严党相比。
无异于螳臂当车。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案子压下来。
将周寻以刺杀朝廷命官、滥杀无辜的罪名正法,将所有知情人灭口。
这样,一切都能恢复平静。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看向了顾长清。
“顾长清。”
这一次,他又是叫了他的全名。
顾长清抬起头。
那双桃花眼在昏暗的灯火下。
清澈得有些不近人情。
“沈大人,你忘了我们第一次的交易了吗?”
他的话语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沈十六的耳中。
“皇上要的是‘真相’。”
“现在,真相就在眼前,只是它有点烫手。”
他没有劝说,没有分析利弊。
只是陈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皇帝要真相。
沈十六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
他能坐上这个位置。
就是因为皇帝需要一把能为他挖出所有脓疮的刀。
无论那脓疮长在谁的身上。
退缩?妥协?
那他就不是沈十六,更不配做这把刀。
诏狱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另一处府邸的烛光。
也同样摇曳着人心的算计。
东宫。
太子宇文朔正临窗而立。
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他身后,一名心腹幕僚正低声汇报著什么。
“十三司的沈十六,抓到了当年安远侯府的遗孤。”
“据说,已经撬开了嘴,问出了主谋是刘瑾贤。”
宇文朔转过身。
他的面容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
但更显年轻,也多了一丝阴柔的锐利。
“刘瑾贤严嵩那条最会咬人的老狗。”
他低声自语,随即露出一抹冷冽的笑意。
“这是个机会。”
“一个扳倒严党一根手指的机会。”
他看向自己的心腹,压低了话语:
“想办法,把安远侯府遗孤在十三司。”
“并且已经招供刘瑾贤是灭门主谋的消息。”
“不动声色地递给都察院的‘铁面御史’魏征。”
“他最恨贪官污吏,只要让他闻到血腥味。”
“他会第一个冲上去撕咬。”
“殿下英明!”
宇文朔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重新望向窗外的夜色。
幽深的院落里,风雨欲来。
同一时刻,十三司诏狱。
沈十六做出了决断。
他转身,大步走向囚室。
对看守的缇骑下令:
“把周寻的口供,一字不漏地录下来。”
“让他画押!”
随后,他拿起薛灵芸整理出的那份卷宗。
和刚刚录好的口供,快步向外走去。
“头儿,你去哪?”雷豹连忙追问。
沈十六的脚步没有停顿。
声音从前方传来。
“备马,备我的腰牌!”
“我要连夜入宫,面见圣上!”
他选择。
将这把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刀。
亲手交到那位真正的持刀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