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密室。
烛火跳动,将雷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沈大人,裴休的案子,结了。”
他将一份封死的卷宗呈上,墨迹未干,带着一丝仓促。
沈十六没接,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铁扶手上敲著。
一下,又一下,单调的轻响填满了死寂。
裴休的案子,像一块巨石砸入京城这潭深水。
翰林学士是剥皮恶魔?疯了。
这是宫里给出的最终解释。
对外,只说裴大学士积劳成疾,暴病而亡。
而那个真正撕开画皮的人。
顾长清。
他的名字只出现在了沈十六递给天子宇文昊的密奏里。
沈十六没为自己请半个字的功,他一五一十地写明,顾长清如何凭几道伤口断定凶器。
如何三言两语攻破人心,如何让真相在黑暗中现形。
赌约,他输了,他认。
皇帝的朱批很快下来,寥寥数语,却重逾千钧。
“顾长清,免死。著,调入十三司。”
“为特聘顾问,协办诸案。”
没有官复原职,没有赦其无罪。
从一个待斩的死囚,变成了一件帝王随时可以取用的活工具。
雷豹看着沉默的沈十六,心里直打鼓。
他想不通,大人为何要把天大的功劳推给一个囚犯。
“大人,那姓顾的就这么放了?”
沈十六的敲击停了。
他站起身,佩刀上猩红的流苏轻轻一荡。
“不是放了。”
他走向密室外,身影被烛火拉得狭长而孤冷。
“是换了个笼子。”
潮湿、霉烂的铁锈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皂角混合著阳光暴晒后被褥的干爽味道。
顾长清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又闭了回去。
他抬手挡在额前,手臂上空荡荡的,没有铁链的触感和重量,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
手腕上,只有一道被镣铐磨烂了皮肉留下的红痕。
他撑著身体坐起,胸口的伤被牵动,一阵闷痛。
但不再是那种要命的灼烧感,伤口被处理过,敷著清凉的药膏。
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灰色囚衣。
料子比诏狱的粗麻好了不止一点。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
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浮现。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反而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再是大理寺那个可以按时点卯,回家喝上一碗热粥的六品寺丞。
他也不再是诏狱里那个脖子上悬著刀,随时准备赴死的囚犯。
他现在,是沈十六手里的一把刀。
一把用来剖开疑难杂案的,锋利、好用,但随时可以被折断丢弃的刀。
脖子上的枷锁,只是从有形,变成了无形。
他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的伤,疼得他嘶了一声。
也罢,工具就工具吧。
活着的工具,才有机会看到仇人倒下的那一天。
“吱呀——”房门被推开。
一个面生的锦衣卫校尉端著餐盘进来。
一碗白粥,两碟小菜。
“顾先生,请用饭,”校尉的姿态很恭敬。
甚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畏惧。
顾长清这个名字,如今在十三司,约等于“妖人”二字。
顾长清没动。
“这里是哪里?”
“回先生,是十三司后院,您现在是司里的特聘顾问。”
校尉放下餐盘,躬身就退了出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顾问。
真是个风雅的名头。
顾长清端起碗,将温热的白粥一口气喝完。
胃里暖起来,身体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力气。
他下了床,推开门,外面是个不大的院落。
角落里,一间独立的屋子门上挂著块简陋木牌。
“验尸房”。
他径直走了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一股福尔马林和各种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
这股在旁人闻来刺鼻作呕的味道,却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下来。
这是他的地盘。
房间正中,一张由整块青石板打磨的验尸台泛著冷光,墙边架子上,瓶瓶罐罐排列整齐。
他的视线,落在验尸台旁的一个木架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器械,不是大理寺官造的制式工具,这是一套造型奇特的利器。
薄如蝉翼、带着不同弧度的刀片,长短不一的探针,形制各异的夹钳
每一件都闪烁著冰冷的金属光泽。
公输班的手笔。
顾长清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把最薄的“云母刀”。
刀片在他指尖轻颤,映出他苍白消瘦的脸。
他抽出一方干净的棉布,开始仔细擦拭。
动作专注而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
验尸房里没有点灯,只有金属与棉布摩擦的细微声响。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将最后一片光也隔绝在外。
顾长清的动作没停,甚至没回头。
“沈大人,我的命是你保下的。”
他将擦拭干净的刀片放回原位,又拿起另一把探针。
“说吧,下一次要我这双手。”
“去捅哪个马蜂窝?”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透著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懒散。
对自己“工具人”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知。
沈十六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看着顾长清的背影,依旧单薄,因伤势还微微佝偻著。
可就是这个背影,在血腥画室里,指出了他们所有人都忽略的真相。
在翰林府邸,三言两语就剥下了朝廷重臣的伪装。
这个人,是一把刀,一把能刺穿所有谎言的利刃。
他本该对这把刀感到满意,可此刻,听着那句“捅马蜂窝”的自嘲。
沈十六的心里,却生出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滞涩感。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今天起,”沈十六终于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
顾长清擦拭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转过身。
验尸房里太暗,他看不清沈十六的表情。
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他能感觉到那句话里的分量。
那不是承诺。
是命令。
一道将他的生死,彻底与这个人绑定的命令。
顾长清愣住了,随即,一声低沉的笑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先是低着头,肩膀开始轻微抖动。
而后那笑声越来越大,却又诡异地没有发出太大声响,整个人都在那里颤抖。
这笑声,是对命运的嘲讽,也是对自己新身份的最终接纳。
终于,他抬起头,脸上还挂著那抹怪异的笑。
却对着门口的人,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算不上标准的礼。
“遵命。”
“‘活阎王’大人。”
“毕竟,我这条命现在是你的了。”
沈十六没有回应他的调侃。
黑暗中,沈十六只是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一个笑眯眯的声音,从沈十六身后传来。
“哎呀,都在呢。”
一个穿着宽大儒袍,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的老者,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看上去就像个邻家老翁,与这阴森的锦衣卫地界格格不入。
雷豹跟在他身后,一脸的无奈和恭敬。
沈十六看到来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侧身,算是行礼。
老者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顾长清面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尝尝?城南老字号,甜的。”
顾长清看着眼前的糖葫芦,又看了看这个行为古怪的老人。
“您是?”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
老人一拍脑门,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块黑漆漆的腰牌。
还有一个用布包好的包裹,他把东西一股脑塞到顾长清手里。
“鄙人姬衡,这十三司的司正。”
“算是你的顶头上司。”
姬衡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又把那串糖葫芦强行塞进顾长清另一只手里。
“这是你的腰牌和新衣服,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姬衡拍了拍顾长清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还是让顾长清疼得咧了咧嘴。
老人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长清啊,欢迎来到这潭浑水的中心。”
“以后,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