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学士裴休,疯了。
雷豹将一碟腌萝卜推到顾长清面前,压低了嗓子,话音里还带着咂舌。
“昨晚连夜审的,全招了。”
“就跟你在他书房里说的一样。”
“嚷嚷着胡一鸣偷了他的‘画魂’,他不是杀人,是‘揭裱’。”
“啧,这些读书人,心眼真他娘的黑。”
顾长清没碰那碟小菜,他用勺子一下一下搅著碗里的白粥。
裴休的案子,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了结了。
他,顾长清。
一个本该在秋后问斩的囚犯,成了破案的关键。
顾长清这个名字,连同那套在黑暗中让血迹发光的“显血奇术”。
恐怕已经随着十三司的密报,摆在了紫禁城最高处那位的案头。
他没作声,一口一口地咽下温热的白粥。
身体的虚弱感依然在,但胃里有了暖意,五感也变得格外清晰。
空气里,姬衡那老头儿塞给他的糖葫芦还残留着一丝甜香。
混著隔壁验尸房飘来的药草味,形成一种让人心安的气味。
“现在外面都传疯了。”
雷豹见他闷著,自顾自说得起劲。
“说咱们十三司请了个能通鬼神的妖人,弹指间就能让冤魂现形。”
“嘿,他们要是知道你就是那个‘妖人’,胆子都得吓破。”
顾长清搅动白粥的勺子停住了。
妖人。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个笑。
“我倒希望真能通鬼神,”
他放下勺子,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那样,我就不用费心去想,人为什么会疯了。”
话音刚落。
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和一个抱着卷宗的少女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正是公输班和之前在工坊里的薛灵芸。
“顾先生。”
公输班脸上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兴奋。
几步蹿到顾长清面前,摊开一卷图纸。
“我按你的想法,改良了云母刀的刀柄。”
“加了几个替换力臂,更方便在不同角度发力。”
他身后的少女也小声开了口。
“顾先生,您身体好些了吗?”
薛灵芸不敢看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死不了。”顾长清回了句。
这两个人,一个痴迷机关造物,一个埋首故纸堆。
都带着一种与十三司格格不入的纯粹。
他们看他的反应里,没有畏惧,更多的是对“专业”的敬佩与好奇。
这让顾长清一直紧绷的神经,难得地松弛了一瞬。
或许,这个新笼子,也没那么糟。
就在这时,一个东宫的小太监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手里捧著一张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
“哪位是顾长清顾先生?太子殿下有请!”
小太监的声音又尖又亮,透著一股养尊处优的傲气。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一滞。
薛灵芸最先反应过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绽开一丝喜色,激动地小声说:
“顾先生,是东宫!是太子殿下!”
公输班也在一旁用力点头,附和道:“没错!”
“太子殿下出了名的礼贤下士。”
“他要是赏识你,你就能摆脱这身囚衣。”
“重回朝堂了!”
他们的话里,是真切的为他高兴。
在他们单纯的世界里,有才华的人,就该站在阳光下,而不是缩在锦衣卫这种阴暗的角落里,当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顾长清心里却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好事?
这世上,从天上掉下来的。
除了雨雪,就是鸟粪和陷阱。
他现在的身份太尴尬了。
皇帝的朱批是“调入十三司,协办诸案”。
只字未提“赦免”,他依旧是个罪囚。
一个戴着无形枷锁,被皇帝拴在沈十六手里的工具。
这种时候,太子伸手过来,想做什么?
单纯的爱才?
还是想从皇帝的爪牙手里,撬走一件刚磨好的工具?
无论哪一种,对他而言。
都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过早地被贴上“太子的人”这种标签。
等于把自己直接架在了皇帝的疑心上烤。
那小太监见他不动,将请柬又往前递了递,脸上带着施舍般的笑容。
顾长清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请柬,冰凉的烫金硬帖触及指尖。
上面用漂亮的馆阁体写着:
诚邀大理寺顾长清先生,东宫一叙。
落款是太子私印。
连“十三司顾问”这个身份都刻意避开了。
只提他之前在大理寺的旧职,用心不可谓不深。
去,是背叛皇帝的信任。
不去,是公然抗命于储君。
一道完美的送命题。
就在院中气氛微妙到极点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堵住了院门。
沈十六回来了,他似乎刚从宫里出来。
还穿着那身代表天子亲军无上权力的飞鱼服。
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在午后阳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冷光。
他一出现,院子里好不容易轻松了一点的空气,瞬间再度凝固。
雷豹像被钉在原地,立刻站直了身体。
公输班和薛灵芸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低下头去。
沈十六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顾长清手里的那张烫金请柬上。
那张请柬在灰扑扑的院子里,金得刺眼。
沈十六迈开步子,径直走到顾长清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
从顾长清的指间,将那张请柬不轻不重地捻了出来。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顾长清松开手,任由那块滚烫的山芋被取走。
沈十六垂下眼,扫了一眼请柬上的字。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两手发力。
“嘶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划破了寂静。
那张代表着东宫颜面、价值千金的烫金请柬,被他毫不犹豫地当场撕成了两半。
他又撕了一下。
四片。
然后随手一扬。
金色的纸屑在空中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雷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公输班和薛灵芸更是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原本满脸堆笑等著回话的东宫太监,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他的嘴巴张成了“o”型,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过了好几息,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沈大人!你这是何意?!”
他的脸上血色尽褪。
指著沈十六的手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这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请柬!”
沈十六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直直地看着那个太监。
“顾长清是十三司的人。”
他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砸,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奉皇命办案,日程已满。”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回禀太子殿下,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我们”。
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宣告,宣告著顾长清的归属权。
那太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著,还想说什么。
可一对上沈十六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可以仗着东宫的势对别人颐指气使,但他绝不敢在沈十六面前放肆。
这位是天子跟前最利的一把刀,杀人从不看身份。
太监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沈大人的话。”
“奴婢一定原封不动地带到!”
说完,他狼狈不堪地一甩拂尘,几乎是落荒而逃。
院子里,金色的纸屑在地上闪著光,像是在嘲讽著什么,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长清站在原地,他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碎裂的金色纸片。
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已是惊涛骇浪。
沈十六此举,粗暴,直接,不留任何余地。
这撕碎的不是一张请柬。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东宫的脸。
是在皇帝与太子之间本就微妙的平衡木上,重重地跺了一脚。
而他,顾长清。
就是那根用来撬动平衡的杠杆,是夹在两块巨石之间,随时可能被碾成粉末的砂砾。
沈十六替他解了围,也彻底堵死了他所有的路,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人。
沈十六也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种冰冷的、理所当然。
这一刻,顾长清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他脖子上的那道无形枷锁,又收紧了一圈。
沈十六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姬司正让你去一趟。”
“东城,鬼宅,又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