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问的愣了,大脑一片空白。
手头掌握的事实不足以做出判断。
“别对我撒谎。”她说。
“我……我希望你没有。”我如实回答。
她的腰弯了下去,手掌压进小腹,牙齿微微打着颤。
“你怎么了?是胃疼吗?”
“不疼。”她摇摇头,“象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秦老师费心。”
她在闹别扭?
“直到刚才,我们还在向李智勇求证……”
“放温如海离开,是谁出的主意?”她打断了我的解释,“你的,还是那个日本老爷爷的?”
“我的。”
“为什么?”
“我只是希望让这场噩梦赶紧过去……”
“噩梦?”她扭过脸,目光穿过几缕头发盯视着我,“谁的噩梦?”
我想说“你的噩梦”,但她眼神中那股韧劲让我全然无法开口。
“明白了,”她扭回脸,“你是希望我的噩梦赶紧过去,对吧。”
我赶紧点点头。
“谢谢。”她的口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谢意,“难为你站在自己的角度替我着想。”
她的心情好点了吗?
“那个……”我生硬的转过话题,“我腰上的刀伤裂开了。副校长已经帮忙叫了救护车,能不能麻烦你推我一下?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只要推我到……”
“不能!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送李老师的,不是你请的护工!”
说完,她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两把,挣扎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勉强挺直身子,晃晃悠悠的朝队列走去。
“请,请等一下!”
我试图叫住她,但她就象没听见一样,兀自朝前走,我也只得忍着疼痛,扶着轮椅跟在她身后。
闫启芯迎着众人的目光,沿着队列,一路朝队尾前进,仿佛是在向每个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而看到她的人们也都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惊讶,同情,厌恶……
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两句话:
“她还有脸呆在这里?”
“她为什么还不走?”
我快走两步,拉住她的肩膀。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她被我拉的一个趔趄,而我则被拽的腰肌生疼。
“启芯,你先听我句话!”
她把我的手打开,加快脚步将我甩下,很快便到达了队尾。
我不敢再追,只能尴尬的留在原地。
当她把身子扭向前一个人的后背时,我也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表情。
她的双眼通红,眼妆哭花了,右眼角下的黑痣上复盖着尚未擦掉的泪珠。原本奶萌的皮肤一片惨白,仿佛被谁抽干了血液。
她的双手依旧交叠按压着小腹,左手虎口的伤口再次被自己掐破了,殷红的血珠挂在右手拇指的指甲盖上,看来胃疼依旧十分严重。
她的目光不时的在李老师的遗象和遗体之间游离,只有那么一霎那,她看了我一眼。只一眼,我便被她目光中的杀意吓到魂飞魄散——我对她的身世便再也没了怀疑——别看她平常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仅凭这双能杀人的眼睛,她就肯定是四本松老爷子的亲生女儿!
队列缓缓的向前移动,很快,闫启芯便随着队列再次来到我身边,我赶紧跟在她身后。
她一脚跨出队列。
我象是应激反应般的拽住她的骼膊。
“放开我!”
她尖叫着,队列里的人纷纷朝后看。
我赶忙撒手。
她整理了衣袖,和队列最末尾的女人并排朝前走去。
那女人似乎也看出了端倪,便主动站在原地,让闫启芯插在她前面。
毫无疑问,我惹她生气了。
难道四本松老爷子说的是真的?
我不该放温如海走吗?
可是,即便我那么做是错的,我也是在竭尽全力的为闫启芯考虑,丝毫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
队列渐渐远去。
闫启芯,不,我的“小未婚妻”就在离我两臂远的地方,但我死活也想不出办法缩短这个距离,只能默默的跟在后面,祈祷她能回头看我一眼。
但她没有。
逃出发网的几缕发丝在她脑后飘动,仿佛在嘲笑我:
天才,眼下这个史无前例的烂摊子全是你“缜密思考”的功劳,瞻前顾后有什么用?直接选择打群架都比这个结果要强!下次记得:动脑子不是你的强项,能动手的时候就别瞎逼逼了,行吗?
渐渐地,我跟随队列来到遗体旁边。
李老师的遗体躺在水晶棺里,上面覆盖着红金色的旗帜。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安详,皮肤的气色很好,仿佛他随时都会重新睁开眼睛,对我说一句:秦风,咱爷儿俩好久没在一起喝几杯了!
不过我知道,这只是假象,是入殓师为逝者的亲友编织的友善的谎言——李老师穿的中山装领口高的异常,其实为了遮挡他脖子上的刀伤——李老师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瞻仰过李老师遗容的人依次朝左转弯,跟随队列回到原位,很快便轮到了闫启芯。
她在李老师的遗体前站定,整理了一下衣服,鞠躬,一切做的庄重,沉静。
但她的沉静也就仅仅能坚持到行礼完毕的那一刻。
鞠完躬,她没能坚持着跟着队列继续往左走,而是捂住嘴巴,逃命般的径直朝大厅正门跑去。
经过我身边时,我清楚的看到她左手虎口上的血,还有她满眼的泪。
直至刚才,她都是在强装镇定吗?
“愣着干嘛?!”刘建新在不远处叫道,“快去追啊!”
他点醒了我。
我草草的朝李老师的遗体鞠了一躬,扶着轮椅便向大门赶去。
“都什么时候了!?”刘建新冲过来,劈手将轮椅夺下,“装什么孙子!要用跑的!快啊!”
“可是伤口……”
“你是不是傻逼?!”他骂道,“为今之计,你最好的招数就是死在她面前!快点吧!”
确实如此!
我于是丢了轮椅,拼命朝正门跑去。
每跑一步,我的胸口和后腰都疼得要死,下巴上的刀伤似乎也裂开了。
但我没法停下,闫启芯已经跑出了正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若今天不能跟她平心静气的说上几句话,恐怕她就会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临近正门时,裤管里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大腿朝下流淌,应该是血。
这是好事,按刘建新的说法(苦肉计),能不能留住闫启芯,就全看我的这点血水了!
“先别走!”
一个女人的叫声,声音很熟悉。
我停住脚步,扭回头,身后没人,不是在叫我。
“你就是闫启芯吧?我有话要问你!”
声音来自门外!
我赶紧冲出去。
只见闫启芯正站在门口那高大的石柱旁边,被一个矮她一头的女人张开左臂拦住了去路。
那女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身体很结实,穿着与季节不符的黑色厚裤子和米黄色羊毛衫,烫成波浪形的灰白头发乱蓬蓬的,身背一个大大的蓝色双肩包,胸脯一起一伏,眼角满是皱纹。
“师娘?!”
我叫道。
她不是在澳大利亚吗?!
师娘愣了一下,很快就认出了我。
“秦风,你也来了啊,那就好办了!咱娘俩一起打!”
说完,她右手猛地朝前一甩,一个黑影被她身后拽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哀嚎着缩成一团。
是李智勇。
他的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左脸,鲜血大股大股的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我吓了一跳,闫启芯也吓了一跳。
我赶忙快走两步,站在闫启芯身后。
“师娘,别生气,有话咱们慢慢说。”
“慢个屁!我再慢点,这个畜生就跑了!”
说着,师娘的右手又甩了一下。
“啪”的一声,一块肉色的花瓣贴在地上,血珠飞溅。
闫启芯尖叫着缩进我的怀里。
老天爷!
是耳朵!
是李智勇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