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此时,三月里总有连绵春雨,将城中青瓦冲洗得发亮,夜里更常听见细雨敲窗声。但今年反常得出奇,已经一个月滴雨未落,天空灰白干涩,连风都带着呛人的土味。周府高墙外的石巷在静默中显得空旷压抑,空气沉闷得象要凝固。
周承晏坐在自己房中,手中紧握着一枚稀世珍品:和阗白玉雕就、外覆掐丝珐琅的香球。香球通体温润洁白,上面金丝盘绕成腾龙,龙眼点缀红宝,转动时微微反射出流彩光泽;香球中空,填了西域苏合香,轻轻一转便散出淡淡香气,可这香气在干旱的空气中闻起来却越发呛人,像死死黏在鼻腔里
掐丝珐琅工艺刚刚出现没多久,已经成了这时贵公子们最潮的玩具,且非常紧俏,往往要提前找玉工和金工一起订购,也不知没了财路的周承晏从哪里弄到的。
他指节发白地攥着香球,额上渗出虚汗。胸中烦躁仿佛火焰般翻腾。算算时日,吴广德也该带着贩盐所得的利润回来了,怎么还是音频全无,最近几位公子约他去听雨楼吃酒都被他找理由搪塞过去,兜里没钱呀,不然他还想借机显摆一下刚弄到的掐丝珐琅白玉球呢,如今这整个凤州城可是只有他才有这东西。
算了算了,在家坐着也是气闷,出去走走。
出门的时候,碰上一群人正在往前院的厨房下货,周承晏就和正站在门口的厨子丁震说了句:“午饭给我做一份,待会送到我房中,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好的,少爷。”丁震赶紧点头哈腰答道。
这厨子刚来周府,还不到三个月,手艺还行,少爷我还勉强吃得下。
午前的阳光照在凤州南城的街道上,却透着怪异的干燥,微风卷起巷口的灰尘。周承腰系玉带,骑着高头大马,在南城的街道上缓缓踱着步子。
往日这个时候,他若是心烦意乱,便会去南城的听雨楼小坐:那里的伎乐、香汤、舞姬无一不是凤州顶尖,可今天路过时发现,楼外的彩幡尚未挂出,红漆大门紧闭,院内只偶尔传来低声吆喝与洗刷声,周承晏才想起听雨楼这样的高级场所酉时才开张,唉,最近没出来饮酒,连时间都不记得了。
周承晏勒马驻足片刻,觉得南城这白日的死气越发烦心,便掉转马头沿着青石路往北城溜达。马蹄踏在干裂的街面上发出沉闷回响,他心中浮躁如火,眼神在街边来往的挑夫、小贩身上来回游移,却看谁都不顺眼。
到了北城,日头已渐近中午,阳光带着刺眼的白光洒在铺满灰尘的石道上。周承晏骑马沿街缓行,神情阴沉,心中的烦躁像烈火一样灼烧胸口。走了半条街,他的目光突然被那块熟悉的招牌吸引——“广德药行”。
他猛地勒住马缰,翻身跳下马,袍摆被风扬起。他快步走进药行,柜台后的伙计们正弯腰整理药材,被他突然闯入吓得一怔。
“吴掌柜回来了没有?”周承晏声音冷厉,扫视每一个人,眼神象刀一样逼人。
几个伙计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领头的小伙计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答道:“公子,吴掌柜尚未归来,咱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也没收到人送信回来。”
街道尽头猛地炸开一阵如雷的马蹄轰鸣!药行内所有人都猛然抬头,短短数息,三十馀名黑甲禁军骑士如一阵黑色暴风卷到门前。
“嘭——!”为首骑士从马上一跃而下,靴子砸的路面一声闷响。
“枢密院特使办案!”那骑士的吼声滚雷般在门厅炸开,手中枢密牒寒光一闪,在阳光里像刀光劈开死寂。
“奉枢密直学士李顺大人之令,吴广德等人涉假盐引重案,命我拿人归案!此店上下,无一幸免,全部带走!”
黑甲骑士们纷纷下马,如虎入羊群,伙计们纷纷被粗暴按倒在地;药柜被撞翻,药材粉末漫天飞散。
周承晏浑身汗如雨下,冷意顺着脊背直窜后脑,脸色惨白得象石灰。他嘴唇止不住地发抖,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我、我是进来买药的……”
他话音未落,脚步却已挪到门边,眼神滴溜溜扫过外头的街道,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快跑!下一刻,他猛地贴着门框侧身,撒腿就跑。
他不跑还好,一跑反而引起了注意,枢密特使马上问地上正被禁军扭住的伙计:“那人是谁?”
伙计吓得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他……他是周承晏,周家公子啊!”
“什么?!”特使猛地一步踏前,靴子在地板上发出震耳的闷响,手中枢密牒寒光闪铄,他的声音冷冽如刀:“周承晏,你也在枢密牒上!你敢跑试试!”
他目光死死锁住周承晏,声如滚雷:“来人,拿下周承晏!一并缉押归案!”
周承晏眼见露馅,魂都快飞了,奈何身子都给掏空了,脚下跟跄,根本跑不快。他看到正冲过来的禁军,慌不择路地往隔壁铺子一闪,就冲进去了。都没来得及看这铺子名:素手医肆。
裴湄身穿雪白素衣,正站在柜台前,和柜台里面的吴芸说话。
突然,一道人影带着狂乱的气息冲进来,周承晏的身形象一阵风掠入,吓得裴湄一声轻呼。
几乎同一瞬,三名黑甲禁军从隔壁追到,脚步疾厉地跨入医肆,齐刷刷锁住周承晏。
“周承晏,站住,我看你还往哪跑!”为首禁军喝声如炸雷。
周承晏脸色惨白,眼神闪铄着癫狂与恐惧,猛地一把抄起柜台上用来裁纸包药的长剪,另一只手瞬间箍住裴湄的肩颈,把她半拉到自己身前挡住要害。
“都给我退后!”他嘶吼着,剪刀刀尖紧紧抵在裴湄脖颈,呼吸急促。周承晏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先捅破她的喉咙!”
店里有个伙计匆匆走出,往街那头的兵备司狂奔而去。另外几个伙计互相使了个眼色,却互相没啥好主意。
为首禁军沉声喝道:“周承晏!你已没路可走,识相的就放了人,跟我们回去受审!”
周承晏脸色狰狞,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剪刀死死抵在裴湄脖子上,声音嘶哑却带着狠意:“别过来!谁敢再动一步,我先杀了她!别逼我!”
拉着裴湄一步步往店后退,三名禁军手按刀柄,也是一步步的往前跟。
周承晏一下身子抵到了后宅的门口,这门是从这头拉开的,他背对着门,一时开不了,显然已无路可退,拿剪刀的手不住发抖,额头的汗珠子滚滚而下。裴湄也是紧张的要死,呼吸都不敢太过剧烈,生怕擦到剪刀。
“我嘞个去,裴湄,怎么又是你?为什么我要说又?”小伙计一说,李肃百米冲刺跑过来,就看到这副模样。
裴湄不敢说话,不过一双眼睛如利刃穿来,直视着李肃。
哎呀,这姑娘没说话,不过骂的好脏。
“各位军爷,我是凤州镇防使李肃,你们要拿人是吧,我来帮忙,别急别急。”李肃打着哈哈绕到裴湄和禁军中间。
他又转身对着周承晏:“周公子,你肯定是被人冤枉了,是不是吴广德那个王八蛋?”
周承晏连忙点头:“对对对,我是被冤枉的……”
“就是嘛,各位军爷,他父亲是鼎鼎有名的周行远周老大人,家教有方,肯定是被冤枉的”
“周公子,我替你做主。”李肃又往前靠近了一点。
“多谢李大人…”周公子拿剪子的手随着心情稍微放松,微微往外挪了一下。
就是这一刹那,李肃探手抓住剪刀头,另一只手再拿住箍裴湄脖领的那只手腕,两臂较力,硬生生的掰开空隙,然后喊道:“蹲身,出去。”
裴湄依言一蹲身,离开控制,然后迅速从两人之间钻出去。
现在就剩下李肃和周承晏面对站立,李肃的双手在和他的剪子和手腕较劲,周承晏大骇,脸上又惊又怒。
见空挡已现,李肃猛地一声低喝,如弓弦抽放,左膝带着破风声狠狠提起,重重撞上周公子的中间。
“嘭!”周承晏双眼猛地圆睁,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破音尖叫,整个人象被雷击般剧烈一抖,双手瞬间无力,剪刀叮当落地。
什么东西碎了?
他痛得脸色惨白,弓着身,噗通一声侧躺在地,浑身抽搐。立马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卒架走。
“某枢密特使贺贤,奉命办案,谢镇防使大人协助,回头少不得还要来兵备司叼扰,我们还要去周府搜查证物,先走一步。”说完一拱手,转身离开。
李肃手掌带血,给他抱了一拳回礼。
裴湄赶紧过来,抓起李肃的左手,拉着去柜台上,吴芸已经把止血包撕开。裴湄瞪了李肃一眼,他则对她嬉皮笑脸,吴芸小姑娘迅速闪去旁边反复开关一个锦盒。
“笑什么笑?你的兵都在这呢!”裴湄嗔怪的说道。
“嘿嘿,隔壁生意应该没法做了,等这事消停了,你把隔壁买下来吧。”
“好呀好呀,公子说的对。”吴芸在旁接话茬。
“你这个月帐算完了?那再算一遍。”裴湄回头双眼一眯。
“这两天别沾水,记得后天来换药,你呀,老是弄伤。”裴湄转头对李肃轻声说道。
“好呀,我先回去了,这两天会特别忙,你没吓到就好,还好我来了。”
“你们几个,眼睛放亮点。”转身对几个伙计吩咐。
“诺!”众人齐齐抱拳。
周老大人站在前院有些懵了,成都来的禁军直接进周承晏的房间,搜出了油墨、特制纸张,还有雕好的印信,问什么他们都一声不吭。可他们手里拿着枢密牒,名正言顺奉命办案,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法子拦。心里只觉得发凉:这逆子背地里究竟在折腾些什么天大的事?
廊下柱子后面站着厨子丁震,看着禁军把东西都带走,露出一丝微笑。
还好前面驿站潜伏的人看到昨晚禁军入住就把消息传回来,今早才来得及把这些东西通过送菜的车子偷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