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
夜色正浓,玉环苑内灯火明媚,锦灯与雕花窗影交错,酒香混着炭火的温度弥散在席间。
李肃与黄映对坐在靠窗的一方雅间,几盘香气四溢的小菜摆在案上,黄映夹起一块炙牛筋往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开口:“你可发现谢姑娘最近不知怎地,都不再登台表演剑舞了。”
“不过玉环苑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听说王夫人已经在托人找别的乐坊和表演团体了。”
李肃嘴角微微上翘,懒得接他的话茬,故意岔开话题:“你大哥最近忙什么呢?”
黄映撇撇嘴,随手抓起一根兔腿啃了一口,吃的一嘴油光,含糊地说道:“他呀,又跑去羌寨了。岐王那边急着要我家铁器坊赶制横刀、长枪,说是军里今年要大批补装。他怕原料不够用,往年这时候二月里山里常有雨雪封路,商队根本走不开,可今年雪化得快,也没下雨,他就赶紧去张罗矿石供货了。”
李肃侧过身看着黄映,笑着问:“你看你大哥多勤快,你上回从洛阳回来,好象一直没再出门吧?问你哈,长安和汴州,你都去过吗?”
黄映撇撇嘴,把啃到一半的兔腿放回盘中,抹了抹手指,懒洋洋地说道:“长安当然去过,那是老唐的国都嘛,虽说现在乱得不象样,可大明宫、含元殿这些地方依旧气派得很,只是宫墙外挤满逃难的百姓,街上也多的是流民,官府连白天都不敢随便巡街。”
他顿了顿,又眯起眼笑道:“至于汴州,我是去年随商队去的,朱温把那儿建得象他自己的金库,运河边仓廒连成一片,船队往来如织,倒比长安热闹得多。”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夜色,话音里带着一丝感慨:“除了这俩,还有广陵、成都也算得上繁华,广陵在江南,盐船与商队日日不绝;成都就不用说了,王建坐镇西川,枢密院、节度府所在,钱粮人马都汇在那里。”
“那我有机会一定要去走走。”李肃抬头看着黄映说道。
饭后,谢听澜轻盈地上楼来为他们结了帐,又亲自把李肃和黄映送到酒肆门外。黄映翻身上马的时候,谢听澜偷偷瞪了李肃一眼,随即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眼角弯成一抹弧线。
李肃也对她回以微笑,夜风拂过,两人的视线在灯火映照中交错而过。
在十字街口黄映骑马回西坊去了,李肃则继续往北城策马。
夜色中,突然一人从街角暗处冲过来,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到李肃的马前,李肃的手刚摁住腰间刀柄又抽回来了。
“大人,救我!”
来人扑倒在地,身上那件白色士子衫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满布尘土和褶皱。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他却浑身冒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头,胸膛剧烈起伏。
李肃借着路边的灯光,瞅了半天才看清楚,原来是裴湄的邻居,广德药行的吴掌柜,怎么搞成这副德性?
“哟,吴掌柜,这大晚上的,何事如此?走,去我家中说话。”李肃看着他说道。
“不不,我就在这说,大人,我有性命之忧呀,还请大人设法。”吴广德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大人……是周承晏!他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假盐引,连纸张、墨色、印鉴都和真引一模一样。那日他找到我,说让我拿着这几张盐引去资州提盐,还许我若是得手,所赚的额外利润不用给他老子周行远,他和我平分。”
“他比我还缺钱?”李肃捉狭的问道
吴广德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面色惨白:“我……我一开始不敢,可他又哄又吓,说不去就让我在周家再也没活路,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我居然真提到了盐,一点破绽都没露!”
他抬起头,脸上是悔恨交织的神情:“我定是猪油蒙了心!这个月又把真盐引混着假盐引去提货……结果刚到盐课院,我的人就被当场识破。等蜀王官兵围了下榻的客栈,我才知道事情败露。”
他声音发干,身子颤斗:“全部伙计和商队的货物都被拿下,只有我躲进客栈后院的茅房里,趁夜才逃出来,一路乞讨从资州赶回来。求您救命啊,大人!”
“细说一下茅房…啊,不是,细说一下周公子,他惹出来的事,你咋不去找他呢?”李肃在马上俯视着吴广德。
“大人,如今出了这等天大的事,我哪还敢去找周承晏!”吴广德声音发颤,额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咬牙低吼,象是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愤恨:“那人平日贪得无厌,吃穿用度铺张得象个王爷,可自己半点能耐都没有,只是投胎投得好!他老子周行远要他做什么事,他转头就推给我们干,做得好全是他的功劳,出了纰漏却要我们去顶缸。”
他眼里写满绝望和恨意:“这回捅破了天,他肯定会把所有假盐引的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到时候杀头抄家的是我;而他周承晏,一准儿还能象没事人一样继续花天酒地、逍遥自在!”
李肃摸摸下巴,突然说道:“你是什么出身来历?跟着周行远多久了?除了药材,贩盐,走私,还有什么?”
“啊,老爷,你怎么知道我还有走私?”
吴广德身子微微发抖,象是终于泄了所有力气,带着自嘲和悔意的神色看着李肃:“大人,实不相瞒……我原本不过是凤州城里一家小药行的东家,门面只有一间,平日只做些草药、膏丹生意,勉强能养家糊口。可七年前,周行远的人找上我,一开始只是来买药,后来又是请饭吃酒,还不断问我‘要不要做大买卖’。”
他抬起头,目光里闪过一丝死灰:“那时候,我见惯达官贵人骑高头大马、进出豪宅,自然心动。周的人几次试探后,便把我带进周府,说周老爷赏识我,让我拜他为师。我哪敢不从?自此我自称周行远的学生,还觉得自己遇上了贵人,从此飞黄腾达。”
他喉咙滚动,语气中透出恐惧:“那时明面上,我仍是卖药材的商人,可周行远逐步让我做的事,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营生,他先让我用药材商的身份帮他私贩军马,之前你托黄昱买的甘州鄯州马,他早就轻车熟路,不知做了多少回,走私给蜀岐梁的军头,所有的买卖都是经我手调度,真要出了事,谁都查不到他身上。”
吴广德呼吸急促,继续道:“接着他让我暗地收购横刀、弓弩,去年同时卖给梁军、岐军两边。所有的人马牵线,路条凭证都是周通过他的门生故吏弄到,我只负责把生意做成,把钱拿到。甚至,之前凤州城里官库的粮食,他都伙同杨威一起让我倒卖出去给晋军,蜀王派人来查了几次帐都不了了之,最后索性放弃了。只要是赚钱的营生,不管杀头的风险,他都让我去做,律令条文,如同废纸;良心道义,从未想过。”
犹太人这时候就来中原了?
他握着拳头,声音已带哭腔:“一开始为让我的药铺生意红火,他还用官府的关系,逼走凤州城里其馀几家药材行,有的被查封,有的被安上罪名,我从此成了城里最大的药行东家。人前都羡我富贵,可谁知道真正能进我腰包的连零头都不到?每月要拿出大半孝敬周家,小心翼翼,生恐惹恼了他。”
哎呀呀,魏掌柜才是聪明人呀,有的钱不能赚呢。
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中是掩不住的绝望和痛恨:“我以为凭他的关系能保我一世荣华,可如今假盐引的事发了,我定会是他们推出来挡死的棋子。他们会说一切都是我干的,让我断头抄家,然后继续安享富贵!”
“呵呵,我知道了,今晚你找个地方猫一下,明天一早去东坊蓝衣街,找一个叫戴老板的人,见到他,就说是我让你去找的。他会把你藏好,你先把自己洗干净,一身的屎味。然后把你这些年做的事全部写出来,周行远还有哪些同党爪牙,你所知道的都整理好,戴老板自会转给我。你也不要去联系家人。等这件事情了了,我自会去找你。”李肃不紧不慢的说道。
“谢大人救命之恩。”吴广德不住磕头。
李肃没再管他,自顾策马回兵备司后宅了。
成都少城
少城西隅,刑部衙署的牢房,阴湿的石壁渗着水珠,火把摇曳间投下扭曲的影子。地上杂乱铺着干草与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与凝滞不散的血腥气。铁链吱嘎作响,几名遍体鳞伤的吴广德手下被捆在柱子旁,头垂在胸前,鲜血顺着鬓角缓缓滴落到石板上。
两名刑部衙役还在旁边忙着烧红烙铁、提桶泼冷水,牢房里时不时传出微弱的呜咽声。李顺的亲信披着红色短袍,正坐在靠墙的一张矮榻上,冷眼旁观。
此时尽头的门被推开,李顺缓步踏入,火光映得他面容阴沉森冷。那亲信连忙起身行礼,低声禀报:“大人,属下已将这些人逐一审问过,有几个撑不住刑,已经断气。剩下的人供认:凤州历次拿盐引来资州提盐,都是他们掌柜吴广德拿着假引混真引来提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狠意:“凤州的盐引都在周承晏手上,吴广德每次都是领着商队到周宅里拿完引子,然后直接上路到资州提盐。”
李顺的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缓缓转向身旁亲信,声音冰冷:“出枢密牒。”
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凌厉如刀:“传我命令,调三十名禁军精骑,随同枢密使者,准备昼夜兼程奔赴凤州,抓人!”
火把在他身后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拉得又黑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