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暑气渐至,凤州郊外的天色泛着一层浅灰,蝉声还未响起,天地间仿佛憋着一口气,连风都不肯动弹。一座老宅,斑驳青砖,瓦檐残漆,墙角苔痕新绿。宅后院中,几名家丁正晒着褥垫衣裳,被子一一搭在竹杆上,沉沉地垂着,阳光斜照其上,仿佛连光线都凝滞了些。有人在慢条斯理抖衣角,也有人蹲着掸被面,细细一抖,阳光便从布面浮起尘埃,在空中缓缓游弋。
院前却是一片炽热喧腾,二十馀人脱得赤膊,光着上身列成数行,肌肉线条如刻,块垒分明,肤色被日头炙得泛红,人人都象发面馒头里蒸出的劲肉,一身膘油已炼作干实精悍的筋骨。三个月来日日大肉、大米、熟豆喂下去,吃得他们一个个身形鼓胀、皮实有力,如今再练得挥刀如风、转身如豹,动静之间透着狠劲与匀沉。
一名名伍长冷着脸踱步巡视,手中长棍不时点打姿势不正者,口中斥道:“刀是这么举的?你是要吓人还是逗笑?”喊声、脚步声、呼吸声交织成一股燥热的脉动,地上灰尘翻涌,人声中火气直冒。
一墙之隔,后院依旧沉静如水。前院则是动如猛兽;宅院内外,一边是咆哮砺兵,一边是温风晒褥;一边刀起声震,一边布落无声。热与冷,火与静,都在这院墙两侧,泾渭分明。
一只麻雀自后院飞起,刚扑落在前院墙头,便被前方一声吼骂惊起,又扑棱飞远。
“站直些!你是猪还是人?”石归节声音粗哑,一棍顶在一名少年肋下,吓得那人赶忙挺直了腰。
刀盾伍六人,皆是市井出身,身形矫健却野性未驯。石三每日第一项便是绕院挥刀一百下,不达者不准吃早饭。他自己则赤膊操练,以刀砍木墩为基操,练力、练胆、练狠。
另一边,枪伍的田悍手中八尺长枪抡得呼呼作响。六卒如鱼贯列行,每一练习的起手式、平刺、挑、挂都按田悍亲授的“八式枪规”执行。他不喝斥人,只沉默地站在队伍前盯着,谁的枪法不到位,他自己出枪,一招震手,吓得众人禁若寒蝉。
骑伍的阿勒台此时只馀三名士卒,另外三个吃不了这份苦,已然陆续退出。他手下这几人皆是操着北地口音的汉子,膀阔腰圆,力大惊人,站在院中宛如几尊铁塔。阿勒台亲自执教,不讲虚招,只教他们如何策马冲锋、挺刺劈砍,格挡迎敌。每一次示范皆是猛劲出手,刀风如雷,力透三分,直教人观之心惊。他喝令声声如鼓,三人应声而动,马步扎得如钉,刀起势沉如岳,招招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刀伍那边,数名精干瘦削的士卒正围着石三立下的“血泥桩”反复劈砍。那桩子裹着湿泥与老草,结实沉重,每一刀下去都需全臂发力,砍声闷响,尘沙飞扬,草屑四散。砍刀沉实,不仅要练膂力,更要练连斩不断的狠劲与节奏。裴洵站在一旁,不时快步上前,抓住对方手臂调整姿势,或低声训导。
至于远远前方的弓伍,归高慎统辖,但他人却隐在暗处,仅清晨露面教一次射法。剩下时间,全队自己练习。每日规定百步外射靶垛,快射练百箭,静射练百箭,翻滚中出箭、急行中变位,各操各法每人至少五百箭,箭头涂红粉,谁未中五十箭,晚上不许回房。谁稍有懈迨,包头冷箭就从诡异处射来。但如今他这边就剩两人。
那七名退出的家丁,李肃并未强留,只让裴洵收回他们所领的兵器、军服等物。李肃要练的是精兵,去得干脆,总胜过亲自清人。留下的弓伍与骑伍兵卒,果然心性坚毅,再无人退却,且日日操练不辍,诸般战技皆有精进。有人箭术愈发稳准,有人马上劈刺愈发凶狠,站在队中已隐隐露出一股悍勇之气。人数虽少,然皆是可用之才,筋骨、神色、眼神都与初至时判若两人。
午饭时分,众人在前院围坐一圈,汗未干,已是狼吞虎咽。大碗里米饭堆得冒尖,肉菜粗豪,人人吃得风卷残云,咀嚼声、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一派饥狼进食般的气势。李肃站在檐下看了一阵,转头对裴洵道:“下午休操,让他们歇息半日,养精蓄锐。明日大考,今晚我就住在这里。”
次日清晨,天色方亮,院中薄雾未散,露水濡湿地砖。弓伍最先开考,高慎早已整装候于场中,面色沉静,冷眼扫过两名属下。
考验分作数段,从快射、定点、翻滚后出箭,到跃石中连续急发,还有马上各种正射反射斜射,每项动作皆按实战操练设计,不容虚耗一箭。两名弓手轮番上阵,步法沉稳,出手如风,箭矢破空穿叶,叮叮点中木桩、草靶与悬铃,羽响如雨,一时间,院中只馀弓弦炸裂之声,与箭落目标的沉闷回响。
考毕,高慎在屋檐下拱手复命,语气简明:“各项规定动作皆成,心性、步形、准头俱到。”他略顿一顿,又道:“只是火候尚浅,尚未入骨。若真临敌搏命,还须再磨。”
李肃点了点头:“骑伍上!”
三人,三骑,分批轮转。阿勒台立于场边,不言不语,只以眼神催逼,气势如山。
三名骑手跃上马背,夹蹬提缰,几步之后已催马冲出,铁蹄如雷。首项为突刺草垛,三人轮番疾驰而过,短枪前指,枪锋如电,直取胸腹要害;草垛应声晃动,草絮飞扬。第二项是高抛木靶扔杆,骑至中段,右臂一振,短杆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利线,准确贯穿前方标靶,力道之狠,几欲穿透木面。
随后是双手持枪格挡与砸击测试,三人操马奔行间轮番互攻,前一人出枪直挑,后一人便双手横接,枪杆相撞发出铿锵巨响,宛若兵刃真击,震得手腕发麻却无一人掉枪。紧接着便是马上规避动作,控缰俯身、左偏右闪、贴马侧伏,皆以实战情势为法,动作干净利落,呼吸稳沉,汗水从额角滴落,却不掩那股凝重狠劲。
末项是短刀劈砍,马疾人稳,刀随身走。马未停,刀已出,斜斩、劈颈、撩腹,连环数式如风卷残云,木靶倾刻碎裂,草绳散乱飘飞。三人出手不同,有人重,有人快,有人稳,却都准确到位,刀法虽不花巧,却杀气尽显。
考毕,三骑一并勒缰止步,铁马喘声如鼓,三人满身汗水,神色却仍冷峻如初。阿勒台这才缓缓点头,走上前来,对李肃沉声道:“能用。未至精熟,但已成兵。”
院中日光渐烈,地上沙尘未落,刀伍与刀盾伍开始对练。六对家丁两两分组,一方手持单刀单独迎战,一方则是刀盾协同,左护右攻,彼此交锋,脚步沉稳,气息紧绷。所用皆是未开刃的练功砍刀,厚重沉实,刀身裹布防伤,然其力道不减,一旦击中,皮肉之下仍是青肿一片。
刀伍之人进攻狠辣,招式求快求狠,专破空隙;刀盾一方则攻守兼备,盾上刀来便是一声闷响,震得臂膀发麻,再伺机以短刀近贴反击。不是互斗乱砍,而是步步逼迫,节节生险。有人刀劈盾后,顺势贴身,再变招抹颈;有人被盾撞后退,仍稳住步伐反手一斩,虽不中,气势却不减。然亦有数人反应迟钝,被连击逼入死角,只能仓皇挡架,节节败退。
石三赤臂执棍,在场边喝骂不断:“低头干什么?动作快!教你的招数呢!”裴洵则站在檐下,眉头紧蹙。训练结束后,两人走至场中,一前一后,指明各自队中一人。
被点名的二人低头默然,不敢争辩,只是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肋间,悄悄退到一边。末位淘汰,并无惩罚。但是此地养兵,不留冗人。
最后轮到枪伍。六人列于场中,两两分组,手中皆执去头包布的八尺木枪,枪杆粗如儿臂,枪头之处涂了白色石膏,以便验击痕、看命中。一声令下,捉对厮杀立刻展开,众人如猛兽出笼,步疾枪快,转眼已杀作一团。
田悍立于场外,目光如铁,全场不言一语,亦不喊停。众人心知规矩,田悍不开口,谁敢擅自停手,便当场逐出营去。于是这场比斗,自开始便没了试探与虚招,皆是实打实的硬碰。长枪翻飞,枪杆与枪杆交击出闷响,砸中肩背便是一滩白印,有人额角溅出汗与血混成的浆水,却毫不退缩。
三对人杀得久了,身上汗水早湿透衣衫,臂膀如铅,脚下生风渐缓,步伐开始蹒跚,呼吸渐重如牛喘,力道虽已不若初时,招式却依旧不减一寸,哪怕一枪戳出只剩半力,也咬牙送到底。有人膝头打颤,有人脚步虚浮,却仍提枪咬牙再上,泥地上划出一道道深痕,连周遭观战的刀弓之人,也都看得心惊。
终于,一声如雷吼出:“停!”声震满院。
六人俱是站立不稳,有人弯腰喘息,有人强撑不跪。田悍缓步走上前,一一扫过每张涨红的面孔,目光冷峻如刃,停在其中一人身上。
“你——出列。”
那人愣了愣,未敢辩,低头缓缓走出队列,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却依旧紧握枪杆。田悍点头不语,转身望向李肃,眼中不见喜怒。考较已毕,成败自分。
李肃走到三人面前,停下脚步,深深一躬:“三个月来流血流汗,辛苦你们了。只是营规既定,末位需退,我这边无法久留。月银你们早已领过,另有三两考较银,也一并发下,不欠分毫。”顿了顿,又道:“生计之事不必忧心,我已与黄老爷说妥,你们二人可即刻入他麾下私兵营,且一去便是伍长。以你们的身手心性,强过他那一帮人多了,也算各得其所。”
三人听罢,皆是眼框泛红,一时无言,只默默对李肃躬身一拜。
五位伍长,二十名士卒,三匹战马,整整齐齐列阵于李肃面前,立姿肃然,眼神如火。李肃缓缓扫视一圈,见他们身上虽仍带着汗痕与瘀青,神色却坚定沉稳,已非初到时那副稚嫩模样。
他开口道:“今日考较,各伍动作已略通兵技,初步成形,然距离真正的战阵搏杀,尚远得很。技未熟、胆未壮、心未稳,诸位切莫自满。”
顿了顿,李肃语气转冷:“自今日起,依旧每旬一考,不留情面,弃者逐之。至八月底,将行最终总考,能留者方能成兵。”
李肃收回目光,拂袖一指:“言尽于此,诸君,努力。归营!”
裴洵换了副笑脸,凑上前来:“留下来吃顿晚饭不?”
李肃摆摆手:“不了,我回城了,去找你姐抓点药。”
他一挑眉:“啥病啊?”
李肃咂了下嘴:“有啥就买啥,你管那么多,下个月采买的马匹要送过来了,你和阿勒台一起点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