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晴光熹微,花影疏斜。李肃一早遣仆从骑马出城送去拜贴,邀请黄映入学宫一叙。
他果然如约而至,依旧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素青小圆领直身,腰束彩丝软带,足履乌皮软履,一进门就笑道:“哎呀呀,你们上月跟我采购的军服被褥是不是又不够了?又寻我作甚?”
李肃摆手请坐,亲自斟茶,说道:“非也,今次却是大事。”
“何事?”
李肃微微一笑,将事由道出:“凤州本地的几家大姓,以及守城士林,前日遣人来见,说已经致仕的周大人的儿子周承晏中了进士,月中要在周大人府上设一场文华雅集,广邀城中士子文流、名宦宿儒前往,既为庆贺,也是借机重兴文风,招贤纳友。”
黄映挑眉:“‘文华雅集’,听来不俗。”
“是啊。”李肃点头,“按凤州旧俗,凡进士登第者归里,皆要宴请文朋旧故,称作‘上第雅集’。这一次又有他周家旧主、已致仕的周大人亲自主持,规格已不止士林清会,更兼有隐宦门第、外州来客、甚至南山讲坛旧日诸生。可谓凤州十年来少见的盛事。
黄映眼神顿亮,放下茶盏:“你是要……借此登场士林?”
李肃望着他,语气缓缓却铿锵:“我自赤沙坡尸山中起兵,于兵事之道已有筹谋。但文以载道,礼以化人,凤州欲振,非止铁与血,我李肃,也要让这片土地,记住一个能杀人,也能讲理的‘玉面’。”
黄映静默片刻,继而一笑,竟收敛了往常调笑之气,认真点头:“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在这场‘文华雅集’中,提出重修学宫,兴复儒教之议。”李肃缓缓起身,目光如炬,“藉诗会之名,立我志,明我志,聚我志。”
黄映听罢,颇为惊喜:“好一个以诗会兴儒道。这可是真正的登堂之机。你若惊艳全场,我敢打赌,这些平日门难进的老家伙,都会主动登门了。那么你是要我来帮你惊艳咯?”
“正是,”李肃轻声道,“我想请你为我在宴前做一身文士之衣,不过非彼软衫飘袂之态,而是端严而不失俊雅,威仪里藏锋芒。我要让众人一见之下,便知此人文可载道,武可御敌,礼乐兵法,皆藏其身。如此良机,岂不也是你黄大师再显手段的大好时机?”
黄映嘴角一抽:“给钱不?”
黄映骂骂咧咧出了门,转眼便回了制装坊,口中虽说“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到了坊里却象打了鸡血一般。夜幕方垂,他便拎着油灯,亲自登楼,从封存许久的锦柜中,抽出几匹珍藏的好料。
“这次不用黑色,我让你风雅到底。”他咬着尺子嗔骂,“文人最爱青白,少年最宜浅绀,老子让你一身做将儒二合一,叫全城都闭嘴!”
“这身穿出去不惊艳全席,我黄映当街表演啖屎!回头定要从他小媳妇那再挣回来利钱。”他一边发话一边飞针走线,气得咬牙切齿,却在给领口缝花边时分毫不差,连夜三次改样。
众人看得目定口呆,坊中师傅悄悄对小徒嘀咕:“咱家主怕是做成魔了……”
四月十五,酉时将至。
周府高门大第,宾客如云。周宅的主人叫周行远,字希声,前中书舍人、太常博士致仕,现居凤州周宅。
他出身于长安旧族“京兆周氏”,自幼通经擅书,早年为进士及第,在朝为文臣清流一派的中坚人物。曾任中书省校书郎、国子监博士,晚年升为中书舍人兼太常博士,为礼制、典章的权威之士。
后因宫禁内祸辞官归隐,在凤州落脚,广交士子、旧臣、文人雅士,门生亦遍布地方州郡。
虽年逾六旬,风采仍峻,谈吐犀利,乃一州文气所系之人。
凤州士林、诸坊大户、守旧旧儒、致仕老臣,衣冠楚楚地踏入正门,一时间车马盈街,簪缨满庭。门前灯烛照人,朱漆照壁映出一排排冠帽之影。
今次文会,设于周大人府上中堂。厅中两列案几,设酒食果点,主人家旧门生、新亲族,亦各持名帖寒喧进坐。中庭素幔高悬,其后是一架通体乌木雕饰、以鹿角为足的五弦琴台。
周府庭院开阔,帷幔高张,花木修整,长廊间香烟袅袅。朱漆大堂前设玉阶高案,宾席铺设青席素毯,周大人一身深青圆领大衫,束紫金腰带,手捧笏板,缓步登阶,肃然而立。
“今日凤州之幸,文脉不坠!”他拱手高声,“周家小儿承晏,侥中春榜,非我门第之光,实赖诸位勉励。今日雅集,敬诸君同饮此觞,共襄文道之兴!”
宾客应声举杯,齐声道贺。然周大人一笑,又抬手示意,朗声道:
“近月来,城中传唱一段新曲,唤作《白玉修罗》。诸位或闻其名,未听其声。今日,特邀汴州琴技大家魏瑶,亲至凤州,为诸君奏此一曲。”
众人惊讶之间,帷幕后一女子缓步而出。她一袭雪缟轻纱,肤若凝脂,神色安雅,抚古琴于琴台之上。指尖轻抚,琴音初起,如水滴檐角,缓缓沁入人心。
琴歌第一段:
一身白袍如雪,
一刀断魂无声。
玉面笑含锋意,
修罗踏血风生。
琴音未绝,周府前院众人忽见,一道身影踏玉阶而上,步履从容,袍袖如风。
李肃今日不着玄衣,换上一袭别致文袍,通体雪白如霜,织金羽纹隐隐流动,光下仿若寒玉生辉。衣领取自儒衫之式,圆中带立,外覆细薄罗巾垂饰;胸襟则沿旧军袍结构,嵌云纹错金扣三道,如将帅披挂,礼制森然。腰间系玉钩织锦束带,暗藏双绦剑环,既不显锋芒,亦可藏刃行事。
下身广褶束袍同样以凤羽纹织成,白中泛金,纹理如羽,行走间宛若披风带羽,风起云涌。袍下不露金银,却处处精缝密线,肩腰合度,袖口收敛,行走之间,身影不疾不徐,似君临高堂,众目所至,皆为所摄。
肩缝缉绣朱砂云雷,宛如血脉奔流;两袖之中暗绣“山河”二字,不显则已,一展如卷图山河入袖。足踏墨靴,靴面描以墨麟,沉稳而不失杀气。白衣映朱砂,金纹照墨靴,举止之间,宛如白玉生锋,未语先摄人心。
宾客目光齐聚,只觉此人仪容俊美,一如旧日世家公子,又仿佛方从军中斩首归来,气场逼人。
琴歌第二段:
鹤步踏入红尘,
三刀一世名声。
修罗何须地狱,
白玉自在人生。
魏轻瑶音落,琴声渐止。李肃进入大堂,神情沉静,微一颔首,全场寂静无声。
一刻之后,不知何人率先起身拍案称好,掌声如雨,席间诸生纷纷起身拱手,竟如朝贺登堂。
黄映藏身席中,悄悄抹了把汗,自语:“娘的,这套玉霁裳是真火了,千万别给我老子知道,咦,不对,李肃身后是”
就在这时,李肃身后又缓缓走出两人,正是凤州大商黄昉,身着玄缎织金长袍,神情自得,身后跟着其子黄旭,一身儒服,温文端方。老黄咳了一声,笑得不动声色:“小儿无才,不足挂齿。这位李公子,倒是我家做东时偶遇的贵人,幸得与犬子一同进雅集,也算为凤州添点气象。”
说话时目光一一扫过席上诸人,似笑非笑地将“我家”“李公子”几字咬得分外重,口中谦辞,实则处处暗示:今日之人,来路虽隐,气度不凡,却是我黄家先识、黄家引荐、黄家人也。
魏瑶望着李肃在侍女引领下缓步就座,只见他剑眉微挑,面容清俊如玉,神情温润从容,举止间不见张扬,然身上那一缕锋芒,却叫人不敢久视,仿佛寒光藏鞘,沉静中自有杀机。
黄映则往席边的廊柱又靠了靠。
李肃方才落座未久,便见堂上那位鹤发青衣、气度古穆的老人起身拱手,声音清朗中透着一股久在庙堂的风骨:
“老朽周行远,早闻李公子名动凤州,今日得会,幸甚至哉。”
李肃连忙起身还礼,态度谦和:“周大人乃凤州之望,晚生仰慕已久,今得一见,诚惶诚恐。”
寒喧已毕,周大人微笑点头,重又归席。李肃举目环顾四方,厅中高朋满座,有白须老儒,有新科进士,有解甲归田的旧臣,也有士族子弟、书香之门,皆正襟危坐,目视于他。如此场合,李肃自不能空言而来。
他起身稍整衣襟,拱手环顾众人,缓缓道:
“肃自入凤州以来,虽见街巷稍显荒寒,民风沉敛,然每每与老辈交谈,方知此地昔年文风鼎盛、商旅汇集、士子如林,曾为一州之冠,堪比东南繁华。肃不禁感叹:一州之间,曾藏天下之半气象,斯文之盛,尤堪敬仰。”
“在座诸位,或博古通今,或学贯礼乐,或着书传道,皆堪称一州之才,亦是当世儒林之柱石。李某能在此间得与诸君一席共饮,是幸事;能与周大人执礼相见,是大幸。”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微动,不少人面露微笑,有几位士子低声道“公子果不凡”,李肃知气氛已起,于是神色微敛,话锋一转:
“然而肃此番前来,除了恭贺周大人令郎承宴公高中进士、结识诸位风雅之士,还有一桩心念已久之事,斗胆于此拙陈一二,尚望诸位听后莫嫌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