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装坊设在西北角,与铁器坊、弓矢坊呈三角之势遥相呼应
一行人尚未下马,坊门前早立一人,他身着青白对襟窄袖襕衫,腰束栗色皮带,足登窄头云纹靴,面容与黄昱确有几分相似,却更显俊秀白净。眉眼中有一抹懒洋洋的倦意,却又带着隐隐笑意,仿佛春日软风拂人。
见几人至近,他才缓缓拱手,声音温润中透着分寸:
“二哥刚才便已派人来说贵客将至,映不敢怠慢,恭候多时。还望诸位移步寒坊,屈尊赐教。”
这是黄家三公子,名黄映,年齿尚幼,却掌此坊有年。与黄昱的峻厉沉稳、黄旭的温文好学皆异,此人眼神里藏着针线与色彩,是天生的巧手匠心、衣冠中人。
他话语轻缓,动作有礼,既不卑躬屈膝,也无半点纨绔轻挑。一旁家仆列于坊外,不动不语,坊门清扫得纤尘不染,一寸之内皆见规矩。
李肃心中点头。黄家三子各掌一坊,竟无一人失仪失形,言辞稳、仪容正,门前迎客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可见其家风不错。只不过这昱,旭,映啥意思哈?代表老黄很辛苦,开始,次数,结束,孩子们要铭记要感恩?
“请。”黄映退身一侧,手势引路,不疾不徐。
李肃轻声道:“有劳。”
黄昉微笑颔首,开口道:“我有些倦了,正好这会儿阳热,你们自己看。”说着便交由黄映引路,自己拂开帘子,进了东侧耳房歇息饮水去了。
黄映轻笑一声:“父亲这几日劳心过甚,正该歇息。几位随我来,制装坊虽不如兄长们那边响亮,倒也自有些细活儿能看。”
穿过门廊,一入工坊,却是另一番井然气象。制装坊宽敞通透,分为三进大屋,左右有耳房与料库,各房绣着红白蓝三色布幔,分别为甲衣缝制、军服量制、礼服定制等三大区。坊中工匠三十馀人,男女皆有,穿灰布长衫,手持铜尺、牛骨尺、鹅毛笔与墨槽,在样衣架前丈量、描绘、缝制、试穿,动作如行云流水,口中轻唤布名与尺码,宛如市场却不嘈杂,颇有秩序。
墙角悬挂整排缝衣工具:兽骨梭、乌金针、双面皮尺、手摇骨轮车、线轴架、踏车缝具……样衣架上陈列着:
朱红飞鱼战袍,为骑将所制,鱼纹护胸,鳞纹盘肩,束腰阔摆。
深蓝斥候轻甲衣,裁剪贴身,衣摆齐膝,下配裹腿。
青底金边仪仗披风,织入交龙图纹,绣有凤州王旗。
甚至还有一套半制式的胡服短褂,显然是为弓马兵种特别定制。
靠西侧,则设有甲衣组装室,由铁器坊每日送来未组的锁甲片、护肩、腕甲、腿裹、胸扣等铁件,由此坊负责缀缝、打眼、穿线,组装成品。甲片由牛筋线固定,按需缝入衣里或缀在外披。防护等级从亲兵甲到游击甲不等。
至于所有的皮料,黄映坦然一笑:“皆是我另购于北坊皮作行的熟皮、鞣革、鹿皮与牛皮,虽不自制,却也挑选上乘。”
他指着一张浅褐马鞍皮制成的骑士护肩补道:“这张皮料,是去年从陇右边商那儿抢下的,能扛三尺箭。”
李肃点点头,暗自称奇。
片刻后,黄映忽然将他们领到一隅,推开帘子,露出一间私密小屋。屋内陈列不同凡响,皆为他自己亲手设计缝制之衣,
青纱香罗长裙,衣襟处绣有花鸟回文,针脚细腻。
贵妇礼袍,用蜀锦裁制,胸前为五彩百鸟朝凤图。
文士便服,以熟麻淡青布料制成,宽袖襟薄,散发淡香。
黄映眨了眨眼,轻声道:“这些是我‘偶尔’回城替几位富户贵人裁的。兴之所至,也算练手。此事家父尚不知晓,还请几位嘴严些。若有生意,还望诸位多多介绍,有单就接,上门量体。”
这倒是个可爱人儿。
他回头轻拍墙上一幅衣样草图,认真道:“我自幼便喜制衣,十岁便缝得我兄长的衣袍。虽因家命守此坊,但凡有心,总能做得成色。这军装和民服俱都一理,若制得其形、定得其制、修得其法,军便是一军,人便是一人。”
他又指着一件漆皮缝制的窄袖外袍道:“这是我前几月为人定制的夜行装,下摆短收,袖口紧贴,便于骑马与伏行。我们坊中多仿制禁军旧制,偶有改良,皆不出规矩。”
李肃接过那件外袍打量片刻,忽然说道:“这些都是‘好看’、‘好用’的思路,但若再深一步,其实还可往‘分层设计’去想。”
黄映眉一挑:“分层设计?”
李肃道:“军装,何不拆解为‘外层抗风雨,中层保温,内层贴身排汗’三重结构,各司其职,互不牵连,寒暑皆可应对。”
黄映怔住片刻,随即眼神大亮,低声喃喃:“分层…………倒真是妙法……竟未曾想过。你住哪?”
他再抬眼看李肃,已无之前那般懒意,而是一种掩不住的欣赏与钦佩。
李肃立即回以招牌式邪魅一笑,并不答话。
黄映领着他们一行出了坊中正门。李肃却在门坎前顿住了脚步。
大哥那边倒是爽利,一见两员壮士,立时就允诺打造利器,连匠人都叫来了量体裁兵。可二弟三弟倒都只管笑呵呵地讲解,前者念机械,后者讲时尚,竟一个字不提什么见面礼。
这三房分明是老黄的布置,只许长子做人情,两个小的只准陪笑不准出水。李肃又没说只点超大杯,大杯和中杯也要试试嘛。
李肃将脚步从门坎上收回半寸,又抬起半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迈步出了坊门。幽怨的看着黄映的侧脸,你小子,刚帮你剁了你二叔刀疤,省得你父掉入角马群呢!做点人情送块布头也好呀。
就在这时,李肃馀光一瞥,忽见前方巷口一侧,有一片黑瓦低檐的屋舍,绵延成排,围以高墙。
“那边是什么?”李肃顺口问出。
黄映随口一答,语气轻松得仿佛说的是自家柴房:“哦,那是我家的私兵营房。”
老黄可没提有这个行程,看来不能去参观学习了。
李肃转头看他。他却毫无避讳之意,眉毛挑着,象在讲一桩稀松平常的家务。这小子,可以交往,对他一拱手:“叼扰许久,不甚愧意,有闲的话,多来聚聚。”
黄映眼珠一转:“好!”
黄昉招呼他们骑马回转,回程路上许是乏了,大家都没说话,进入西坊后,两家各自分别,约好来日再聚。
夜幕低垂,一行四人返回学宫时,天色已然尽黑。凤州街头灯火零星,学宫中却已有几盏油灯亮起,是裴湄早早点好,在堂前檐下候他们。
交还马匹,几名新来的仆人忙前忙后。李肃只挥了挥手,便各自散去歇息。
石三临进门前还不忘冲李肃咧嘴一笑,露出雪白一排牙齿,显然今日这趟铁器坊让他心满意足。
田悍掀开门帘,一边脱袍一边喃喃念着“八尺枪、八尺枪”,那神情象是孩童得了宝贝般欢快。
裴洵则正在发愁那五千字。
李肃回了内院的小屋,脱靴解带,将唐刀轻轻搁在新案上,坐于窗前。
窗外夜风徐来,院中静谧无声,只有角落中不远处柴房灯下,仆人影影绰绰。他靠着新椅背,眼睛望着黑夜,脑中却反复翻卷着白日所见所闻。
黄氏三坊,三子三性;铁器、弓矢、制装,各有锋芒,尽显实力。黄昉今日表面只作陪伴,实则步步铺陈,展现实力。那三子对李肃态度虽各异,却都未显敌意。如此大族,能收其为盟友,日后破局,便有倚仗。
三坊虽成气候,却未成体系,待来日徐徐图之。
卯时天微亮,院中尚浮着薄雾,天边泛出一线苍白。
前院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笃笃笃”,连敲三下,顿了顿,又敲三下,带着些不容置疑的节奏。阿勒台披着褐袍,眯眼开门,显然是刚从床上起身。
片刻后,他来到内院,先找了裴湄。
紧接着,李肃就感到被人轻轻摇醒。
“喂,李肃!”是裴湄的声音,带着些微恼意。
李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裴湄正站在榻前,挽着袖子瞪我:“你今天约了客人怎么不早说?卯时就来敲门了!你倒好,还呼呼睡得跟死猪一样。”
李肃眨眨眼,还没回神,头发都乱着,披了件单衣便坐起,嘴里打着呵欠:“啊?我约了谁啊?”
“你自己出来看看!”她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李肃揉了揉脸,脑袋还是有点懵,打着哈欠走出屋门,鞋也没穿好,边走边踩。晨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中院大堂里已站了个笑嘻嘻的身影。
黄映穿着一件月白色窄袖袍子,脚下一双半旧皂靴,一手扶着腰间佩饰,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他看见李肃披头散发打着呵欠出来,立刻扬声道:
“哟,李肃!你昨天不是说‘有空多聚’吗?我这不是守信来了?你看,我是不是君子?”
你家老头子叫李贤弟,你大哥叫李兄,你二哥叫李大官人,你叫李肃,你们一家能不能先商量一下。
李肃怔了怔,刚要张嘴问他怎么进来的,他已经抢先一步走上前来,一边拍拍包袱一边笑:
“天还没亮我就到城门外了,在城门开的时候第一个进城,生怕你不认帐。”
李肃还在摸不清状况,他已经自来熟地勾住李肃肩膀,拍了拍:“走吧走吧,我饿死了,没吃饭就赶路了,你家前院做的热饭我可闻到了。咱们边吃边聊,你昨儿个说的那些话,我越想越味儿长。”
前院灶头热气蒸腾,粳米粥、干饼、炒鸡蛋和一碟腌箩卜才刚摆上桌,黄映已毫不见外地卷起袍袖,大快朵颐。
“你昨天说那‘分层制衣’,我昨晚躺下后一直在琢磨,今早在路上也没闲着。”他一边撕着饼蘸粥,一边瞥我,“到底是里层贴肉排汗湿,中层调温控形,外层才论面料、花色与观感……这是一套战甲的道理么?”
李肃点点头,端着粥碗给他详细讲了西域胡人贴绒中袍与外罩结合,大唐贵族冬服如何兼顾御寒与美观,又举例北方骑军如何在盔甲内层使用真丝织物避免磨损,并如何随天气增减层数,还讲了大不列颠军人的多层穿衣,始终维持作战状态下的灵活与威严。
黄映听得两眼放光,一边嚼着鸡蛋一边连连点头:“你我竟这般投契,服饰之道真是聊不完。我本就常在贵人间走动,暗访他们穿衣习惯,若是再将你这‘制式分层’之理融入,说不得能开一派新风。”
他说着将随身包袱轻轻放在案上,拨开系带,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裁缝器具。最上面是一把锋利的青铜尺,边缘带齿,可用于粗略测寸或在皮革上压痕;旁边则是一卷细麻布做的柔尺,缀了五色节结;还有骨笔、青竹笔夹、蘸水小瓶、封蜡书签、绢纸折页与写得密密麻麻的身量纪录册。那册子用的纸并非普通宣纸,而是专供军政文案使用的“熟胶纸”,挺括不易霉裂,便于保存,配的是专门防水布皮卷轴,显然,这位黄三公子出门非但装备齐整,心思也细致得紧。
最引李肃注目的,是他随后一层一层掀开的样布卷轴。每块不过掌宽,却织工极细,光泽温润,布边钤有章印,显是从各地贵族裁坊中采撷而来。他一边摊开一边介绍:“这是洛阳王家独有的青缎,轻薄但不透体,适合春秋朝服;这是寿春张氏送来的密纹金丝软锦,凡宴席舞服少不得它;这个,河中府武氏的熟皮缯帛,可作骑服内衬,不咯肉。”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柄骨梳,细细顺着布纹理抚摸:“这些,都是我今年手头最好的一批样布。”他抬头看我,笑得一脸诚意,“今天打算给你做件袍服送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李肃咽下最后一口粟饼,笑道:“那就别只做袍子了,做全套吧。我可没占你便宜哈,我是在帮你‘实践’这分层制衣的理念,多好的学习机会。”
黄映闻言一拍膝,“君子一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