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猎猎,山谷萧瑟。
三具尸体横在雪地,仿佛被从马背掀落的破布人偶。死状惨烈,面目狰狞,眼球外凸,一人嘴角还残留半截被咬碎的舌头。
一名宣武军斥候首领单膝跪地,在雪地上仔细察看。他没看尸体,只盯着地面上那道被积雪盖住一半的蹄印与脚印。
身后,二十馀骑肃然立于风雪中,皆披宣武军制式斗篷,肩头绣着浅金麒麟,皮盔之下露出一张张冷硬的面孔,如猎犬待命。
“不是流匪。”那斥候首领低声开口,“两人设伏,诱敌深入谷内,行刺得手。用的是断刀与弓箭,一人脚步凌乱,身上有伤。”
“走得急了,又舍不得四匹马。他们在雪里拉散了足迹,往西北走了。”
那首领披一件黑色狼裘,腰间悬挂铜制獬豸符牌。他将一面细长旗帜甩出,银线在风中猎猎作响,绣着一只钩形雷纹。
“猎杀令,发。”
“擒活者优先,若反抗,杀。”
马蹄声缓缓扬起,不急不躁,尤如雪原上沉默的风浪。
宣武军精锐,出动了。
此时,高慎刚刚起身,将斥候遗留的干肉与几块冷硬饼子掏出,草草擦拭,架在柴火边粗略加热。他动作利落,象是多年行伍早已养成的习惯。
李肃靠墙坐着,肩头伤口已被草药敷过,虽仍钝痛难忍,却已不红不肿。李肃知道,自己运气不错,箭头穿透肩胛边缘,没有折断,也没有感染。若是在夏季或南方沼泽地,这样的伤口换来高烧与流脓只需两日。
“这时候反倒是冬天保了我一命。”李肃低声咕哝。
李肃起身走到屋角破裂的水盆边,用雪水洗了把脸,顺便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自己。
盆中倒影模糊,但还是能分辨出一张少年脸庞:眉目清朗,皮肤白淅得近乎病态,眼尾微挑,鼻梁修挺,唇线分明,像女子的胭脂描过一样自然透红。在满屋破烂与泥灰中,李肃的面容竟显得格格不入。
“真是……挺不象话的。”李肃暗自得意。
一回头,裴湄看透了李肃的小心思,一个大大的白眼:“瞧你模样,最多不过十五,和我弟一样大罢了。男人长成此样,如何从军?”
裴洵却小声在后道:“这位高叔昨夜还出去喂了两趟马”
李肃一愣。昨夜几人都累极,倒头便睡,竟丝毫没察觉高慎还出过门。
“没有草料,怎么喂?”李肃问道。
“他扒了屋后墙脚那一堆牛草,刮了雪层,又拿了点干饼掺进去。”裴洵压低声音,“还去河边敲冰取水,回来给马饮……”
这时,墙角传来轻微响动。阿勒台醒了。
他仍裹着那件皮袄,眼皮刚睁开一条缝,象是挣扎着要坐起。他的脸宽鼻高,颧骨饱满,是典型的沙陀胡人轮廓。
我递了半块干饼过去,他接过,咬着融雪咽下。
“铁鹞子?”李肃问。
他点头,神情复杂,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话:“是。被朱温的人从雪里挖出,估计看我还有呼吸,就捆在马背。多谢你们……没把我丢了。”
李肃蹲下,拍了拍他的肩:“我们也只是多留了一张嘴。”随即解开高慎缚住他手脚的绳索。
他咧嘴一笑,带着沙哑的声音:“欠你们一命。”
“休息好了我们该往哪走?”李肃同时问他们两个。
高慎头也不抬:“往南是死。”
李肃挑眉看他。
高慎把手中饼子翻了个面,说道:“宣武军在河中、晋南沿线大肆搜捕唐军残部,几乎所有战俘都被就地处决”
“那……往东?”
高慎这才抬起头,冷笑一声:“往东是黄河,水面封冰不稳,能不能过是运气。更重要的是,那头是汴州、曹州、宋州,全是朱温的老巢,宣武精锐、汴军、河阳兵轮番扎营。”
“走东路,连棺材都不用准备。”
“往北呢?”我看向阿勒台。
阿勒台沉吟片刻说道:“幽州方向也不成。朱温派了契丹人和奚人牵制,李克用虽还占着燕云十六州,但根本腾不出手来救人。再说,一路全是乱军,马贼、义军、流寇,不一定谁更狠。”
李肃直皱眉:“东不行,南有追兵,北乱如麻……那只有西咯?”
“或者可以看看西南。”高慎终于抬头看李肃,“凤州。”
李肃摇头:“那地方我没听过。”
阿勒台道:“凤州靠近秦岭,是几个旧军镇的交界处,地势险要,但没有大战爆发。李茂贞和王建都想染指,谁都没真派兵进去。王建的地方官畏首畏尾,不敢招人也不敢赶人。换句话说,那地方‘没人管’。”
李肃忽然明白了阿勒台的意思。
“适合藏身。”李肃低声道。
高慎点头。
“凤州再往前走,翻过秦岭,就能看到益州。我们可以先在凤州稍作喘息,然后看看能做点什么活下去。”
李肃点了点头:“好,凤州。”
高慎“恩”了一声,掰开饼子:“只要你别死在半道上。”
裴氏姐弟对视一眼,沉默片刻,终是裴洵先开了口。
“我们也一起走吧。”
李肃一怔。
“韩将军……”裴洵抿了抿唇,神情复杂,“自‘靖内祸’后将我们兄妹藏于此地,至今三年。他人虽不至,但常派人暗送粮米。”
“韩建?”高慎听出端倪。
“他还护着我们,”裴湄低声道,“但若朱温真要称帝,韩将军恐怕也保不住自己。”
李肃点点头,看向两人:“你们想清楚了?我们不是寻常逃命客。走这条路,怕是一样艰险,只是胜算略大。”
裴湄目光坚定:“早死晚死都在这世道里,不如博一把。”
说走就走。
屋外风还没停,他们草草收拾了东西,各自走出门口。
高慎动作利落,从石碑上解下缰绳,回头看了李肃一眼:“那俩共乘。”
李肃知道他指的是裴氏姐弟。他一边将一匹性子稳当的小马牵到门前,一边从身侧摸出两柄短刀,刀鞘泛着冻雪的痕迹,显然是那三名斥候的随身兵器。
“你们自保用。”他说着,将刀递给裴湄。
“谢了。”裴湄接过,挽手柄刀塞进了斗篷底下,动作干净利落,看不出一丝拖泥带水。她上马时一手拎起裴洵,少年虽然瘦弱,却手脚利索地坐到马背后头。
高慎又拍了拍那匹最大、肩高腿长的马,转头看向阿勒台。
“你的。”他抬了抬下巴。
阿勒台点了点头,也没推辞,一把将长戟从屋檐下扛起,系紧戟杆,跨上马背,腰背笔直。
李肃牵着自己的马走到高慎旁边,低声道:“接下来从哪走?”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微微侧耳,抬手一指:“先下坡,往林子走。掩体多,不会太快暴露。”
李肃正欲应声,忽见高慎整个人顿住,象是被风凝住了一瞬。眼神凝在远方,鼻翼微张,脸色一点点冷下来。
“他们来了。”他声音极低,却极稳。
“多少人?”
“不少,至少十馀骑。肯定是发现了三具尸体。”
李肃惨笑:“雷达又响了?”
高慎不理李肃,只抽出短弓,将箭壶挪得更顺手,眼神如冰,已策马前行。
李肃耸耸肩,抬手拢紧了皮袄领口,对身后的三人喝道:“出发,入林。”
二十馀骑宣武斥候已如恶狼出洞。没有高喊、没有鼓噪,只有为三名同袍复仇的杀意,刀光已逼近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