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骑马离开谷地,沿着道路策马而行。道旁原本有砖砌道桩,如今只馀断残碎石,被冻雪埋了大半。
最前方是高慎,稳如铁塔。
李肃夹在中间,骑术之拙劣暴露无遗。每隔几十步,就得扶一下缰绳,再调一下坐姿,不然马屁股一抖,他就象要被甩出去似的。整条大腿早麻了,肩上的伤口被马的颠簸拉扯得一跳一跳,眼前阵阵发黑。
后头那个救回的俘虏好神奇,就趴在马背上,居然一路没掉下来。不敢想象他到底是醒着,还是昏着。
“老天……”李肃低声咒骂,“连个半死不活的都比我象骑兵。”
高慎听见,却没回头,只冷冷甩下一句:“你若真想活,就别从马上摔下来。”
李肃咬紧牙关,死命夹紧膝盖,盯着马脖子前的雪路,不敢松劲。
终于,在暮色完全压下来前,远处隐约出现了几户散落的土屋。
“城郊人家。”高慎停下马,举手指向,“那些屋子没人住,早就被宣武军扫过了。运气好,或许还能生火过夜。”
李肃龇着牙笑了笑,手掌早已冻得发青。
下马,他几乎是从鞍上滚下,双腿落地那刻,膝盖发软,一时站都站不稳。屋前一块破石碑早已风蚀,残缺不清,只剩“德”字斑驳可辨。他们挑了一间屋顶尚完整的,门框斜斜挂着的。
高慎将那矮壮的俘虏从马背上抱下。那人还在昏迷,嘴唇乌青。高慎将他靠着门廊坐好,用皮带捆住他手脚,又回身牵起四匹马,一一拴在屋前石碑上。
李肃顾不得许多,捂着不断渗血的肩伤,几步冲到门前,伸手去推那破木门——
“砰!”
门还未推开,一根焦黑的棍子就当头砸下,直击李肃额角。李肃眼前一黑,几乎当场跪下,耳边嗡嗡作响。
“啊?!”李肃捂着头连连后退,“你——你干什么——”
门“吱呀”一声大开,一个瘦小的身影恶狠狠地冲出来,双手握着木棍,如临大敌。
“再往前一步,打死你!”她瞪大眼睛,像只炸毛的猫。
李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件大得离谱的粗布长袍,袖子几乎垂地,眉目倒是清秀,却凶光毕露,象是被逼急了的小兽。
“我……我们不是强盗!”李肃连忙退后,“我有伤,别打”
“装死就想骗可怜?”她一抬下巴,“老娘见多了!”
李肃一愣,刚想解释,屋里又探出一个瘦瘦的男孩脑袋,约莫十五六岁,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怯生生地说:“姐,他……脸挺好看的。”
李肃嘴角抽了一下。
“所以你就要收留他?”那姑娘一瞪弟弟,“看脸收人,你不怕人家是饿鬼上身?”
“我不是鬼。”李肃咳了一声,捂着头上的肿块,“但是被你一棍打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高慎慢慢走近,冷眼瞥了一眼李肃脑袋上的青包,淡淡道:“我们是被打散的唐军,只想找个地方过夜,躲避风险,还请行个方便”
女孩扫了他们几眼,又注意到门外拴着的四匹马和那被绑着的俘虏,眉头动了动。
“谁伤的你?”她忽然问。
“谁……你?”
“我说肩膀。”
“啊,这个……是箭伤。”李肃指了指伤口,“被咬了一口。”
“你以为我傻?”她冷哼一声,“哪只狗嘴巴长羽毛?”
李肃苦笑:“那狗脾气不好,射我一箭就跑。”
她将棍子往门框一杵,转身进了屋,边走边说:“伤口别沾水,进来让你死得干净点。”
李肃跟着进了屋,屋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地上是早前收割后的稻草,已经发黑,但在这鬼天气里,已经胜过外面太多了。
“坐那,不许乱动。”
李肃听话地坐在地上。高慎扶着俘虏进屋,将他安置在另一堆干草上。
那女孩翻出一个破木箱,从里头取出几块包裹严实的布巾、针线,还有一个布包裹着的陶瓷罐子。她解开后,一股呛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把袄脱了。”
“啊?”
“听不懂话?”
李肃嘟囔了一句,乖乖解开斜披的皮袄,露出里头被鲜血浸透的战袍。那是朱红色的军袍,左肩箭伤撕裂的布料下,皮肉翻卷。
“啧……还挺深。”她嘴角一撇,“阉猪缝多了,还没缝过人。”
李肃脸又抽了一下,不敢多言。
她跪坐下来,将药膏抹入伤口,那一刻,火烧火燎。李肃牙关一紧,差点背过气去。
“你叫什么?”她忽然问。
“嘶--李肃”是真的疼呀。
倒是李肃忽然注意到女孩手势稳得出奇,不似胡乱缝补。
“你真只缝过猪?”
“是啊。”她头也不抬,“我家以前有院子,有后厨,猪,鸡,狗都有。后来都没了。”
“怎么没的?”
女孩没有回答我,自顾收针咬线,拾完东西走开。
高慎不动声色地丢给她一小块干肉和一张大饼,她接过后:“今晚你们睡地上,我和我弟睡床。是我们先躲进来的。”
李肃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背对我们,轻声说了一句:“裴湄。”
“弟弟呢?”
“裴洵。”
她这次没有凶,只是轻声叹气:“我们不是残兵,也不是强盗。只是没处可去了。”
李肃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片天下,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被逼到绝境。
角落里,那个俘虏终于醒来。他费力地睁开眼,嘴里吐出一句含糊的汉话:“水……”
李肃走过去递给他水囊,看清他面容粗犷,鼻梁高挺,眼窝略深,体格厚实,是副好身板,比李肃壮实多了。
“你叫什么?”
他缓缓道:“阿勒台。”
裴湄轻道:“原来是个沙陀人。”
夜已深。
屋中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映着四人五影。阿勒台又睡过去了,李肃抱着水囊半梦半醒,肩头缝线处还在跳痛。
裴湄坐在火堆旁,正在翻烤一只干饼,高慎靠在门边,双臂抱胸,一言不发。屋内沉默了许久。
忽然,高慎出声了,语气淡淡,却精准如箭:
“你们是本地人?”
裴湄抬起头,眼神一凝。
高慎没等她答,自顾说道:“我从奉天一路过来,河东水线南撤数十里,沿路村寨尽毁。昨夜邠宁城刚被屠过,逃难的百姓全往西走。你们是怎么‘刚好’还在这间破屋?”
裴洵张口结舌,支吾着答不上话。
裴湄眉头一挑,冷声道:“我们姐弟身体不好,落下没走,不行吗?”
高慎嗤笑一声,不怒,反觉有趣:“你弟那口音,带卷舌音,不是本地腔;手上有茧,却不是持锄的,是写字写出来的。你呢……你刚才缝线那手法,我见过,宫里的净夫才会那样缝猪。你说你是村妇?”
裴洵急了:“我们不是坏人!”
高慎站起身,一步步靠近火堆,冷着脸低声道:“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裴湄没有后退,只是狠狠瞪着高慎,牙齿咬得咯咯响。终于,她低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中书令裴贽,你听说过吗?”当然没有,李肃才来几个小时。
高慎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裴洵攥紧拳头,许久才低声开口。他声音发颤,却一字不漏,仿佛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遍:
“天复四年,那一夜,我们还在长安……”
“昭宗皇帝还在位,却早就不是皇帝了。宦官权重,把皇帝软禁在大内,内廷中一半都是宦官的亲信。父亲裴贽是中书令,那时还想保住一些士族和皇统的尊严……可谁也没料到,宦官先下手。”
“那一晚,宦官韩全诲带人夜袭宫禁,昭宗和太子都被架走,说是要送去凤翔,实际上是押去做人质。”
“我们原以为这就是最坏的结果,可后来……宰相崔胤请来朱温,率大军围了凤翔,杀了宦官,把皇帝救出来。但也不只是救,”
他眼神突然冷了:“朱温带兵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皇子与宦官馀党。他怕皇子有异志,也怕士族有人图谋复兴皇权。”
“那一夜,宫里宫外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天还没亮,皇帝的十几个儿子,只剩一个活口。”
“抢回皇帝当晚朱温就带人杀了我们满门,我们姐弟藏在夹墙,母亲临死前让我们天亮后逃去韩建大人府上。韩建念我父对其有旧恩,暗中又把我们藏了出去,送来邠宁。苟全性命到如今。”
他低头看着火光,轻声道:
“三年了,再没人提过我们是谁。”
“你们现在知道了。”他抬起头,眼圈微红,“要杀要绑,随你们。”
李肃听得心中震荡。
靖内祸……天复四年……这是唐朝衰亡前最凶残的一夜,是彻底掐断皇嗣的杀局。若这对姐弟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不只是旧唐遗民,更是亡国馀脉。
而他们的存在,不能被朱温知道。
“夜深了,老高,睡吧。”李肃往地上一倒。
裴氏姐弟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