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那片灯火越来越近,船形也渐渐能看清了。
不是苗军水师那种杂乱的小艇、漕船,
而是规整的艨艟、哨船,船上旗幡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火把照出甲板上林立的人影和兵刃的寒光。
常遇霖趴在垛口,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肩胛的旧伤疼得厉害,心也跳得跟擂鼓似的。
邓愈不知何时也到了他身边,手按著墙砖,指节捏得发白。
“看旗号”
邓愈喉咙有些发干。
最前面一艘大船的船头,挑着一面赤红色的大旗。
火光映照下,旗上那个斗大的“朱”字,
如同烧红的烙铁,扎进每个人眼里。
紧接着,更多旗帜在船队中升起。
“吴”字旗。“廖”字旗。“俞”字旗。
“是廖永忠!俞通海的水师!”
胡大海一瘸一拐地凑过来,声音激动得发颤,
“是咱们的人!上位派援军来了!”
城头上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援军!是咱们的援军!”
“上位没忘了咱们!”
绝处逢生,绝境逢援。
守城苦战多日的士卒们,许多人都红了眼眶,
嘶声呐喊,仿佛要把这些天的疲惫、恐惧和憋屈,全喊出去。
常遇霖长长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脊梁骨一下子松了,差点顺着城墙滑下去。
韩七赶紧从旁边撑住他。
“他娘的可算来了。”
常遇霖低声骂了句,嘴角却忍不住咧开。
邓愈重重一拳捶在墙砖上,转身,
对着城下同样惊疑不定的杨完者本部方向,放声大笑:
“杨完者!你的丧钟响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江面上的船队中,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
鼓声隆隆,压过了江浪,压过了战场上的嘈杂。
数十艘战船,在廖永忠、俞通海的指挥下,迅速展开队形。
一部分船只靠向仍在燃烧的江岸,用箭矢和火器压制岸上混乱的苗军。
更多的船只则直接朝着苗军控制的下游水寨方向逼去!
苗军水师本就因大火和溃兵冲击陷入混乱,
哪里挡得住养精蓄锐、顺流而下的吴军精锐水师?
几乎是顷刻之间,江面上的局面就逆转了。
岸上,杨完者看着江面自家水师的溃败,
又看看城头士气大振的明军,再看看身边这些已经濒临崩溃的士卒,
脸色灰败,知道大势已去。
“撤往南撤!”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干涩嘶哑。
鸣金声响起,仓促而慌乱。
数万苗军,如同退潮般,丢下满地尸骸和辎重,朝着南边的山林溃退下去。
建制全乱,只顾逃命。
城头上,邓愈没有下令出城追击。
苦战方歇,士卒疲惫,夜黑地形不熟,贸然追出去风险太大。
他下令各部严守城池,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常遇霖被韩七搀扶著下了城墙,肩胛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额头冒汗。
有军中医官过来,剪开他肩头的衣物,
露出下面已经崩裂开、血肉模糊的旧伤口。
“二爷,您这伤得静养,不能再用力了。”
医官一边清洗上药,一边絮叨。
常遇霖咬著牙,任由他摆弄,眼睛却看着不远处正指挥士卒收拾残局的朱文正。2八墈书惘 已发布罪芯章节
这小子甲胄上全是血,凤羽鎏金镗立在身边,
正跟几个将校大声说著什么,精神头倒是足。
“文正。”常遇霖喊了一声。
朱文正扭头,大步走过来:“二叔,咋样?疼得厉害?”
“死不了。”
常遇霖扯了扯嘴角,
“你今天冲得够猛。邓愈也敢放你出来。”
朱文正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邓叔不让,是我自己求的。
我说常二叔陷外面了,我得去捞。
邓叔拗不过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其实邓叔也急,就是手里兵不多了,不敢浪战。
我带出去的,都是我的亲兵,折了不心疼。”
常遇霖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
这小子,莽是莽,但重情义,知进退。
“去帮邓将军收拾吧,我这儿没事。”
“成,二叔你歇著。”
接下来的几天,建德城内外一片忙碌。
清理战场,统计伤亡,修复城防,安置俘虏。
邓愈的守城部队伤亡近三成,胡大海的断后精锐几乎打光。
常遇霖带来的鹰扬卫和李文忠部也有折损,但相对较小。
杨完者败退南逃,廖永忠和俞通海的水师沿江清扫残敌,追击了一段,
因水道渐窄和山区地形不便大军行动,便也返航,与建德守军汇合。
李文忠在七里泷的伏击也取得了不错战果,
袭扰了杨完者后队,延缓了其撤退速度,斩获不少,自身损失轻微。
收到建德解围消息后,他便率部返回。
至正十八年(1358年)五月初,建德之战,以明军惨胜告终。
杨完者数万苗军主力溃散,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无威胁浙西的能力。
建德这个通往浙南的咽喉要地,被牢牢握在了朱元璋手中。
五月初六,天气转暖。
常遇霖肩上的伤口开始收口,
但大夫还是叮嘱要避免用力,最好能静养一段。
他坐在临时征用的宅院廊下,看着院子里韩七带着几个亲兵在擦拭兵器、整理行装。
阳光很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几乎忘了不久前的血火厮杀。
赵胜拿着一封刚收到的文书走过来:
“二爷,应天来的公函,还有马夫人托人捎来的私信。”
常遇霖先接过公函。
是朱元璋以吴国公名义发来的嘉奖令,表彰建德之战有功将士。
他常遇霖的名字赫然在列,功评“协守有力,出奇扰敌,勇救同袍”。
嘉奖的话都是套话,但后面附着的一纸手令,却让常遇霖眼神动了动。
手令是朱元璋亲笔,字迹潦草却有力:
“建德事毕,著常遇霖部暂留休整,听调。
尔可先回应天,完婚。遇春亦将返。”
完婚。
常遇霖摩挲著那两个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期待,有点恍惚,还有点近乡情怯?
他放下公函,拆开那封私信。
是马秀英的笔迹,语气温和家常,问了伤势,说了些应天近况,最后才提了一句:
“慧妹日日盼归,衣物鞋袜已备多时。望早回。”
常遇霖看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他把信折好,对赵胜道:
“去请李将军(文忠)过来一趟。”
不多时,李文忠来了,风尘仆仆,但精神很好。
“二叔,找我?”
“嗯。”
常遇霖示意他坐下,
“仗打完了,上头让咱们部暂时留这儿休整,听邓愈将军调遣。
不过”
他把朱元璋的手令推过去。
李文忠看完,笑道:
“这是好事啊二叔!您是该回去把婚事办了。
这边有我呢,放心。”
常遇霖点点头:
“我确实得回去一趟。
这边的事,你多上心。
伤员要妥善安置,阵亡弟兄的抚恤名录尽快核实清楚报上去。
缴获的物资、俘虏的处置,都听邓将军安排,别自作主张。”
“明白。”
“还有,”
常遇霖顿了顿,
“文正那小子你看着他点。
这次他立了功,但也冒了险。别让他飘了。”
李文忠苦笑:
“二叔,表哥那脾气,除了您和上位,
谁能看得住?我尽量吧。”
常遇霖也知道难办,不再多说。
他又交代了些营中杂务,便让李文忠去忙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常遇霖拿起笔,铺开纸,准备给朱元璋写回信。
笔尖蘸了墨,却悬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落笔。
最后,他只写了几行:
“上位钧鉴:建德战事已靖,将士用命,赖上位洪福。
霖受微伤,无碍。
遵令即日整装,先回应天。
诸事已交代文忠。霖叩首。”
写罢,吹干墨迹,装入信封。
他看向北方,应天的方向。
郭慧那个眼睛亮晶晶,叫他“常二哥”的姑娘。
这乱世里的姻缘,刀剑缝中的一点暖。
也该有个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