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晃晃悠悠,就到了六月。
天儿一天比一天热,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吵得人心头发慌。
常父的病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能靠着被子坐起来,喝小半碗粥,
还能跟常遇霖说几句话,问问大儿子在东线有没有消息,
问问小孙儿常茂是不是又胖了。
坏的时候,就只是昏睡,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听着让人心酸。
常遇霖几乎成了半个郎中,天天守在父亲床前,
观察着他的气色、脉象(他跟郎中学了点皮毛),调整著药方和饮食。
他知道,这就像在跟阎王爷抢时间,能多拖一天,都是赚的。
郭慧来得更勤了,有时顶着大日头也过来。
她话不多,来了就帮着蓝氏做些家务,或是坐在床边,
安静地听着常父微弱的呼吸。
她手巧,给常父做了几个柔软的靠枕,还给常茂和月容各做了两身夏衣。
有一次,常遇霖从外面回来,正看见她坐在廊下,
手里拿着蒲扇,轻轻地给睡着的常月容扇风,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那画面,让常遇霖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常二哥,”
郭慧发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
“你回来了。”
“嗯,”
常遇霖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蒲扇,继续给侄女扇著,
“天热,难为你常跑过来。”
“不碍事的,”
郭慧低下头,声音轻柔,
“在家里也没什么事。
标儿和塽儿他们姐姐用不用我帮忙照顾。
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亲近感,在闷热的夏日里,
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
有时常遇霖从吴国公府议事回来,
会“顺路”买些时新的瓜果或者小姑娘喜欢的绢花,
一半给月容,另一半,总会“不经意”地递给郭慧。
郭慧每次都会红著脸收下,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欢喜,比夏日的阳光还晃眼。
朱元璋偶尔召见常遇霖,问的多是东线常熟那边的军情,
还有南边胡大海攻打徽州的进展。常遇霖知道历史,
清楚胡大海在徽州会先遇到顽强抵抗,但最终能拿下。
所以他给朱元璋的分析和建议,都偏向于稳扎稳打,
增派援军,避免胡大海孤军深入。朱元璋对他的判断颇为认可。
六月下旬,东线终于传来了消息。
常遇春在常熟外围跟张士诚的部队打了几场小规模的接触战,
互有胜负,总体上稳住了防线,没让张士诚占到便宜。
消息传回,常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七月初,常遇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人黑瘦了些,但精神头十足,一进门就嚷嚷着热,
灌了一大瓢凉水,然后直奔老爹的房间。
“爹!咱回来了!东边没事,张士诚那厮被咱挡回去了!”
他握著常父的手,
声音洪亮,仿佛要把这一个月憋著的话都倒出来。山叶屋 耕辛醉全
常父看到大儿子平安归来,精神似乎也好了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含糊地说了声:
“好好”
常遇春回来了,意味着轮换的时间到了。
晚上,兄弟俩在书房里说话。
“东边现在还算消停,张士诚估计也在舔伤口。”
常遇春抹了把脸,
“爹这边咋样?”
“还是老样子,”
常遇霖叹了口气,
“靠药拖着。
哥,家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常遇春拍著胸脯,
“有咱在,出不了岔子!
你打算啥时候走?”
常遇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就这几天吧。南边徽州,胡大海将军打得不太顺,
上位前几日议事,已有意派兵增援。
我估计,命令快下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兄长:
“哥,我走之后,
家里还有郭姑娘那边,你多照应些。”
常遇春咧嘴一笑,露出“我懂”的表情:
“嘿嘿,知道!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
咱肯定给你看好了!
等你立了功回来,风风光光把事儿办了,咱爹看着也高兴!”
提到父亲,兄弟俩的神色又都黯淡了一下。
果然,没过两天,朱元璋的命令就下来了。
著鹰扬卫指挥使常遇霖,率本部兵马,
并节制李文忠部,南下驰援胡大海,务必尽快攻克徽州!
接到命令,常遇霖心里反而踏实了。该来的,总会来。
他先去向父亲辞行。
常父似乎知道小儿子又要去冒险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常遇霖的手,嘴唇哆嗦著,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爹,放心,儿子一定平安回来。”
常遇霖跪在床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又去跟蓝氏和孩子们道别,摸了摸常茂熟睡的小脸,抱了抱咿呀学语的常月容。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派人去给郭慧送了封信,只说军务在身,即将南下,让她保重。
出发的前一晚,常遇霖在院子里检查装备,赵胜在一旁帮着收拾。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
忽然,侧门被轻轻敲响了。
赵胜去开了门,有些惊讶地回头低声道:“二爷,是郭姑娘”
常遇霖一愣,连忙走了过去。
只见郭慧站在门外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常二哥,”
她声音有些急促,
“我我听姐姐姐夫说了你要去徽州?”
“嗯,明天一早就走。”
常遇霖看着她,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不是滋味。
郭慧把手里的小包袱递过来,声音更低了:
“这里面是些我做的干粮,还有一道平安符你你带着”
常遇霖接过还带着她体温的包袱,触手柔软,心里也跟着一软。
“谢谢,”
他顿了顿,看着月光下她清丽的轮廓,忍不住低声道:
“等我回来。”
郭慧猛地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她用力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一个动作里。
她不敢再多待,怕自己失态,匆匆说了声“一定小心”,便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常遇霖握著那个小小的包袱,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第二天清晨,旭日东升。常遇霖顶盔贯甲,
在校场上点齐了鹰扬卫和李文忠的部队。旌旗招展,刀枪林立。
常遇春带着一家老小(除了卧床的常父)来送行。
蓝氏抱着常茂,拉着月容,不停地抹眼泪。
常遇春用力拍著弟弟的肩膀:“兄弟,放手去干!家里有咱!”
常遇霖翻身上马,目光扫过送行的亲人,
最后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他不再犹豫,拔出腰刀,向前一指:
“出发!”
大军开动,扬起漫天尘土。
就在队伍快要走出城门的时候,常遇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城墙的垛口后面,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凭栏远眺,晨风吹动了她的裙摆和发丝。
是郭慧。
她终究还是来了,选择了一个不引人注目,却能看清他离开的地方。
常遇霖心中一震,朝那个方向用力挥了挥手,虽然不确定她能否看见。
随即,他勒转马头,不再回顾,汇入前行的大军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