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不敢再走官道,专拣荒僻的小路穿行。
马也跑不快了,人更是又累又乏,胳膊上那道伤口被汗水一浸,火烧火燎地疼。
常遇霖咬著牙硬撑,脑子里却反复闪过那些饿狼般的眼睛和“吃了他们”的嘶吼。
“赵叔,还有多远?”哑著嗓子问领路的赵胜。
赵胜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指著远处一片模糊的山影:
“绕过前面那个山头,再走大半日,
应该就能到常老大他们原先落脚的村子了。
唉,就怕”
他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
这兵荒马乱的,一个村子说没就没了。
越靠近那片山区,景象越发凄惨。
路边的尸体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焚毁的村落废墟,
焦黑的断壁残垣沉默地立著,像一座座墓碑。
空气中除了尸臭,又多了股木料烧焦的糊味。
“操他娘的元狗!”李狗蛋低声骂着,眼睛赤红。
他老家也是这么没的。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摸到了记忆中的村子外围。
村子依著条几乎干涸的小河沟,静悄悄的,
听不到半点鸡鸣狗叫,只有风吹过破窗棂发出的呜咽声。
“不对劲,太静了。”
孙瘸子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有股死气。”
常遇霖心往下沉,挥手让众人下马,把马拴在村外林子里,
抽出兵刃,小心翼翼地摸进村。
村子里一片狼藉,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砸烂,
院子里散落着破碎的坛坛罐罐,
偶尔能看到一两具早已腐烂发黑的尸骨,看穿着是村民。
他们径直往村子深处常家那处稍微齐整些的土坯院子走去。
院门歪倒在一边,院子里同样乱七八糟。
父亲,嫂子!蓝玉!”常遇霖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声音在死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
赵胜打了个手势,几人分散开,挨个屋子搜索。
常遇霖推开正屋那扇快要散架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炕上的草席也被扯烂,露出底下的黄土。
他的心凉了半截。
“二爷!这边!”李狗蛋在后院柴房那边压低声音喊道。
常遇霖一个激灵,赶紧冲过去。
柴房角落里,一堆散乱的柴草下面,似乎有动静。
赵胜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柴草。
下面蜷缩著三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一个衣衫褴褛、腹部明显隆起的妇人,正是嫂子蓝氏!
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闭着眼,气息微弱。
另一个是个半大少年,同样瘦得脱形,
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手里紧紧攥著一把生锈的柴刀,
死死地盯着他们,像一头护崽的狼崽子。
正是蓝玉!
“爹,嫂子!蓝玉!”常遇霖又惊又喜,赶紧上前。
蓝玉却没放松警惕,柴刀横在身前,哑著嗓子低吼:
“你们是谁?!别过来!
显然没认出换了号衣、脸上还带着血污的常遇霖。
“蓝玉!是咱!常遇霖!
我哥让咱来接你们!”常遇霖赶紧表明身份。
蓝玉愣了下,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迟疑道:“遇霖哥?”
“是咱!”
常遇霖蹲下身,查看蓝氏的情况,
“嫂子咋样了?”
“姐姐饿晕过去了”
蓝玉的声音带了哭腔,但随即又强行忍住,
眼神里的凶狠褪去,换上的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绝望。
“村里村里遭了兵灾,元兵来过,
后来又来了股流寇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动的都死了。
咱和姐还有叔,躲在柴房里,靠吃吃树皮和老鼠才活下来”
他说到“老鼠”的时候,喉咙滚动了一下,显然回忆并不美好。
常遇霖看着蓝氏高高隆起的肚子,心里一阵后怕。
要是再晚来几天,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来了。”
他安慰著,赶紧让李狗蛋拿出水囊和最后一点干粮。
蓝玉看到干粮,眼睛都直了,但还是先接过水,
小心翼翼地给他姐喂了几口。
又让给了常父。
蓝氏悠悠转醒,看到常遇霖,眼泪一下就下来了:“遇霖春哥他”
“嫂子,俺哥没事!
他现在跟着朱元帅,当上百户了!
特意让俺来接你们去和州!”常遇霖赶紧说道。
蓝氏这才松了口气,虚弱地点点头。
蓝玉则一边狼吞虎咽地啃著干粮,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遇霖哥,俺姐夫真当官了?能吃饱饭了?”
“能!管饱!”常遇霖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心里发酸。
就在这时,在外面放哨的王老五突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
二爷!不好了!
村村口来了七八个骑马的!看打扮像是土匪探路的!”
屋里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赵胜立刻提刀:“妈的,真是怕啥来啥!二爷,咋办?”
常遇霖心念电转,他们人困马乏,
还带着个孕妇和一个老者,
一个半大孩子,硬拼肯定吃亏。
蓝玉却猛地站起来,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狠厉:
“怕个球!这村子咱熟!
柴房后面有个地窖,通到村外河沟!俺带路,咱从那儿跑!”
常遇霖一愣,没想到这小子关键时刻这么镇定还有主意。
“好!听蓝玉的,
赵叔,狗蛋,搀著嫂子和我爹,
老五,孙瘸子,断后!
把痕迹处理一下!”常遇霖立刻下令。
蓝玉熟练地挪开柴堆角落几捆柴,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他率先钻了进去,常遇霖紧随其后。
地窖里狭小潮湿,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蓝玉在前面猫著腰,走得又快又稳,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后面,赵胜和李狗蛋小心翼翼地搀著虚弱的蓝氏和常父,
王老五和孙瘸子殿后,尽量抹掉他们进来的痕迹。
在地窖里爬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透进一丝光亮。
出口隐藏在河沟边一丛茂密的荆棘后面。
几人钻出地窖,大口呼吸著外面略带腥味的空气。
回头望去,村子依旧死寂,但那几个土匪骑兵似乎还没发现他们。
“快走!去牵马!”常遇霖不敢耽搁。
一行人借着暮色掩护,匆匆回到藏马的林子,
扶蓝氏上了常遇霖那匹马和李胜的马,由李狗蛋,赵胜牵着。
蓝玉则灵活地爬上了狗蛋的马背。
“走!”
常遇霖低喝一声,五骑(现在是七人)不敢走大路,
再次钻入山林,朝着和州方向亡命奔去。
马背上,常遇霖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被暮霭吞噬的死村,
又看了看前面马背上那个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蓝玉。
这小子,临危不乱,有心眼,有狠劲,
难怪历史上能成为一代名将,也难怪后来会骄纵取祸。
暗暗叹了口气。
接亲的路才走了一半,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
但总算,找到了人。
他摸了摸怀里,那几颗干瘪的种子还在。
这世道,光有刀把子还不够,得让地里长出庄稼,让人能吃上饭。
看着前方黑暗的山路,眼神逐渐坚定,虽然知道历史,但也要活下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