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城巨大的校场,成了左梦庚推行“选锋屯田制”的第一个修罗场与希望之地。近两万李万庆部降众被驱赶至此,黑压压一片,个个徨恐不安。
左梦庚亲自将李万庆请到点将台侧座,态度郑重:“李将军深明大义,免去信阳刀兵之灾,功莫大焉!父帅钧令已下,朝廷恩赏在途。将军仍领本部参将衔,待甄别整编后,旧部精兵仍归将军统领,随大军剿贼立功,富贵可期!”
李万庆本已心如死灰,闻得此言,灰败的脸上骤然涌起一丝血色和难以置信,连忙起身抱拳,声音微颤:“罪将·····不,末将谢大帅、少帅恩典!必当效死以报!”
左梦庚做戏做全套,微笑着拍了拍李万庆的肩膀,安慰道:“整训不过数月之事,将军只管放心,不必多等。”说罢,又一个个去安抚李万庆部下诸将。
将领的事其实倒还好办,只要保证统兵权最后还会还给他们,绝境之下的他们就算本有怨气,也该消散得七七八八了。
真正的重头戏在校场。
左梦庚高坐点将台,面沉如水。郝效忠带兵维持秩序,刀出鞘,箭上弦。王铁鞭如凶神恶煞,带着一队队如狼似虎的老兵,按照左梦庚亲定的严苛标准甄别遴选:
年龄体魄:十八至四十岁,体格健壮,无残疾隐疾。
战技意愿:能熟练使用兵器(刀枪弓铳炮至少一种),眼神有凶悍之气,自愿留营效力。
非大恶:非嗜杀成性或恶名昭著之徒——此条先由王铁鞭、郝效忠等凭经验主观判断。
哭嚎、哀求、试图蒙混者,皆被无情鞭笞拖出。由于过于严苛,场面一度骚动欲乱,但在左家精锐骑兵冰冷环视,以及左梦庚那如同看死物般的目光镇压下,迅速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最终,近两万降众,仅有两千九百馀人通过这残酷的筛选,而其中真正彪悍敢战、武艺出众、装备尚可的老营内核,竟不足一千。
淘汰率高到这种程度,左梦庚也只能感慨,难怪明末农民军群雄并起,但到最后能开拓一番事业的,只有如李自成、张献忠等极少几部重视军制、军纪建设的。(李自成不必说,张献忠虽然自己做事随性纵意,但相对来说还真搞了点内部制度建设。)
左梦庚当众宣布:“经此甄别,尔等两千九百馀健儿,皆我大明官军之选!现重组为‘庆字营’!仍由李万庆将军统领,授参将衔,为‘中原援剿总兵官标下后军右参将’!”
这一听就是没有明确驻防地、只能跟着左良玉“援剿”作战的临时参将,今后能不能得到驻防地,那得看朝廷什么时候开恩。
不过,此刻李万庆自觉连命都是捡回来的,什么参将身份、统兵之权更是意外之喜,因此仍然激动起身,先朝左梦庚拱手,又向台下拱手。
左梦庚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声如洪钟:“然,新军当有新气象!为彰朝廷恩德,激励左镇士气,凡‘庆字营’将士,今后奋勇杀敌,立有战功者,按功勋大小,优先授南阳、汝宁二府‘军功田’!此田为尔等永业,可传子孙!”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不仅那两千九百被选中的降兵瞬间沸腾,连台上李万庆都浑身一震!
土地!永业田!这是乱世之中最硬的根基和最大的诱惑!无数道炽热的目光投向点将台,看向左梦庚,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李万庆的敬畏!
至于左梦庚手里到底有没有足够的田地,他们此刻才想不到那么远呢——左爷爷(此时左良玉在中原农民军口中的外号)那么大的人物,他儿子说有,那肯定是有。
“此外,”左梦庚继续道,目光扫过李万庆及其身后几个原内核将领,“为助李将军整肃军纪,快速成军,本将会抽调父帅亲兵五十人,入‘庆字营’充任哨官、队正,协理操训事宜!望尔等同心戮力,早立新功!”
明末因为卫所制败坏,野战之军往往另外采用营兵制,左梦庚此时所谓“哨官”、“队正”就是明末营兵制下的最低两级军官。
营兵制通常分为“营-司-哨-队”四级,各大帅手下的四级军制具体编为多少人,其实并无定数。
若按一般情况来论,队通常10-11人,哨通常100-120人,司通常400-500人,但也有更少或更多的。
营一级就更混乱了,一千可能是营,五千也可能还是营……就是这么不准确。
另外,营这一级的主官,通常能挂参将衔——如现在编制大概三千的李万庆;司一级主官,则通常挂游击衔——如郝效忠。
当然,挂什么衔,与其在大帅心目中的地位未必成正比。就好象郝效忠、王铁鞭两人,在左良玉心中的地位现在肯定比李万庆高,因为他俩是左镇家丁嫡系出身,而李万庆只是个“叛服不常”的降将。
左梦庚这样安排,自然是掺沙子和监督,但其实也是一种帮助,毕竟裹挟而来的那些流民实在没有什么战斗力,偏偏他们既然入了军营,将主就还得养着。
这些措施,此刻在“军功田”的巨大诱惑与隐隐威慑之下,李万庆等人也只能“欣然”接受。
对那万馀被淘汰下来的老弱和不堪战者,左梦庚当众宣布,声音冷酷却带着一丝“生机”:“尔等既已削除军籍,即为大明良民!朝廷恩典,大帅仁德,念尔等生计艰难,特准将于南阳、汝宁两府各地,划拨无主官、私之田,及即将重新清丈之卫所屯田,授尔等为‘屯田户’!
至此之后,每户按丁口授田,耕田纳赋,永为世业!现下即组织尔等前往垦荒安家,南汝参将署将提供初始口粮、种子,并指导、协助尔等修缮水利!”
说完,左梦庚立刻调来信阳州衙各类吏员、文书入场,开始登记造册,记录分田大小范围、上田下田等务。
这些信阳州的吏员——或者说各地被农民军占据后的原官府吏员,往往都不会被清理(少数民愤极大的除外)。毕竟,农民军根本不会管理民政,离开这群人还真玩不转,哪怕只是征粮,最后也总是搞得跟抢劫一样鸡飞狗跳。
左梦庚对此倒有经验,安排郝效忠、王铁鞭向吏员、文书们介绍“南阳经验”,然后让他们组织这些前流民砍伐灌木,修建窝棚,疏通淤塞的沟渠等等。
郝效忠、王铁鞭两人则重操旧业,在左梦庚的指示下开始整理信阳州的屯田册子——先把好清理的清理出来,分给一部分表现最好的,就能安定其他人的心。
至于被其他各种手段侵占的部分,左梦庚只能等此战结束再说。
那些骤然从“贼”变为“民”,并获得土地和生路的人们,在短暂的茫然无措后,见官军和官府(吏员)真的开始一个一个为他们划分田地,顿时生起了劫后馀生的感激。
虽然左梦庚答应的种子农具之类现在还看不到,但已经有不少人对着忙碌的吏员和飘扬的左字大旗叩拜不已。
短短数日,信阳气象一新。李万庆名义上仍统领着“庆字营”,但军心已然微妙变化。
人都是现实的,士卒们谈论的焦点不再是“射塌天”的恩义,或是官军何时又要杀来,而是如何杀敌立功、获取属于自己的“军功田”!
左梦庚派进“庆字营”的五十名骨干老兵,则如同种子,在潜移默化中传递着新的规矩和效忠对象。
李万庆本人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他甚至隐隐觉得,或许跟着这位手段狠辣却赏罚分明、能给出实打实好处的少帅,会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至少,自己也保住了名位和部分兵权。
而那万馀屯田户,更是对给予他们土地和生路的左梦庚感恩戴德,其依附之心远胜对旧主李万庆。
可以想见,当第一批种子、农具送达,当第一块田地开始收割,这样的忠诚与依附之心,只会越来越盛。
左梦庚站在城头,看着这一切,心中了然。这“选锋屯田”的第一刀,成了!
没有粗暴地剥夺降将兵权引发剧烈反弹,而是通过甄别瘦身、绑定军心(土地利益)、掺入骨干,实现了更深层次、更稳固的控制。
李万庆,这个历史上投了朝廷,最终战死于守城战中的人物,或许也能为自己所用。
几乎与此同时,西平城下,得知李万庆被生擒、信阳易主、后路断绝的马进忠,在左良玉大军压境和左梦庚“选锋屯田”承诺的双重挤压下,军心彻底瓦解。
他长叹一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终于打开了西平城门。左良玉兵不血刃,再收一城,威望攀至顶峰。
西平城外,左良玉看着被押解到面前、面色颓丧的马进忠,再想想儿子在信阳那套雷厉风行、已初见成效的“选锋屯田制”,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
“降而复叛,这是何必?”左良玉看着马进忠,淡淡地道,“不就是粮饷不济么,吾儿梦庚已经想出法子,在李万庆那边先办了,你这边也如法炮制便是。今后若再这般劳动本镇,你当知道本镇不吝杀人。”
马进忠拜伏在地,深深低着头,“大帅不曾负我,我等复叛也非故意与大帅作对……”
“是吗?”左良玉轻哼一声,“那尔等屠我满门,莫非还是报答老子?”
“末将不敢,那是杜应金做的,”马进忠立刻把杜应金给供了出去,“大帅若要报仇……”
左良玉冷冷打断:“本镇是很想杀他全家,但本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说了此次降者不究,那就一定不会杀他。你去告诉这厮,再敢反复,老子灭他九族。”
一时“本镇”,一时“老子”,显然左良玉此时情绪激荡,已经处于自控力的边缘。马进忠不敢再说,诺诺应是,悄然退到一旁。
左良玉强忍恨意,突然感觉有些心绞痛,但当着一众部下的面,只好继续强行忍住,挥手让众将安排缴械马进忠等部去了。
他自己则带着李师爷,走到城墙一角,对着信阳的方向,低声自语,声音在春寒料峭的冷风中只有自己能听见:
“小子……权给你了,地也给你了。你老子现在弯腰披甲时右肋下闷痛如遭棍戳,饭后腹胀难消,胸前颈后总有红斑,一群庸医却只知道劝老子戒酒……老子全家差点死光,戒酒?!
你小子若终于懂事了,就早些趁你老子还能动弹,多多建功立威,把老子手下这群杀才慑住!若再等几年,老子还能不能帮你小子,可就不一定了……”
左良玉平时眼中的冷厉与精明,在这一刻,被一种奇异的温情取代。
“李师爷,”左良玉忽然冷不丁转头问道,“你说,本镇若向朝廷表举庚儿做个副总兵,以他这回偌大的功劳,事儿应该能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