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喜悦尚未散去,严峻的现实便摆在眼前。盘龙山下,连同中军大营及周边各处营地,尚有近万李万庆部众。
这些人刚刚经历主帅被擒的剧变,惊魂未定,如同一群失去头狼的狼群,既徨恐不安,又暗藏凶性。若处置不当,倾刻间便是滔天大祸!
左梦庚目光如电,扫过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却眼神闪铄的降兵降将,心中念头飞转。他很清楚,此刻绝不能有丝毫尤豫和软弱!
“郝效忠、王铁鞭!”左梦庚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在!”两人立刻上前,身上同样血迹斑斑,杀气未消。
“着尔等,立刻从本部六百骑中,各自遴选五十名最精干、最机敏、最悍勇的老兵!分派下去,充任李万庆各部临时哨官、队正!”
左梦庚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砸下,“告诉他们:贼军编制混乱,不必去管!我只要他们每人负责百人降兵!给老子盯紧了!凡有异动者、串联者、煽动者,立斩不赦!其馀五百骑,随本将坐镇中军,弹压全局!”
“得令!”郝效忠、王铁鞭齐声应诺,眼中凶光毕露。他们立刻转身,在骑兵队中点名,被点到名字的精锐家丁毫不尤豫地出列,迅速奔向降兵队伍中,如同钉子般楔入其中,在近五百精骑(已不满员)的威慑下,开始执行弹压任务。
左梦庚则策马来到被捆成粽子、面如死灰的李万庆面前,居高临下,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李将军,事已至此,想必你已看清形势。负隅顽抗,徒增死伤,于你、于你麾下将士、于你信阳城中的家眷,皆无益处。”
李万庆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手段狠辣如魔神的左镇少帅,眼中既充满了恐惧、不甘,又有一丝绝望的洒脱。
他知道,这次不比南阳,自己彻底败了,败得毫无疑义。
“左……左少帅……”李万庆声音嘶哑,“罪将……罪将愿降……只求……只求少帅开恩,饶……饶我手下儿郎性命……他们随我一场,说到底……不过是求活而已。”
“好!李将军放心!”左梦庚眼中精光一闪,“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将军既愿归顺朝廷,本将自当禀明父帅,为你请功!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为表诚意,也为了你麾下将士和信阳城中家眷的平安,还需李将军即刻手书一封,命信阳守将开城投降,迎接王师!否则……”
左梦庚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杀意已经让李万庆浑身一颤。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出半个不字,眼前这位杀神会立刻下令屠尽他所有被俘的部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血洗信阳!
“罪将……罪将遵命!这就写!这就写!”李万庆再无半分尤豫,连忙应道。
说是说写,奈何李万庆大字不识几个,只好由李万庆口述、左梦庚监督李万庆军中文书代笔、最后加盖李万庆私印。很快,一封劝降……不,是“令降信”便写好了。
信中言辞恳切,或者说恐惧,命令信阳守将立刻开城投降,不得抵抗。至于原因,则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已与左镇议定”——这是左梦庚要求的。
理由很简单,如果明说李万庆被俘,鬼知道有没有居心叵测之辈脑子一抽,决定踢掉大掌盘子,自己来“干一番大事业”?
“王铁鞭!”左梦庚接过书信。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最精干斥候十骑,押送此人(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怕死的李万庆亲信头目),持此信火速赶往信阳!务必在明日午时前送达!
告诉信阳守将,马进忠已降(骗术),李万庆投诚,明日午时他敢不开城,左镇三万精兵不日便到!信阳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得令!”王铁鞭接过书信,点起人马,如同旋风般押着那名面无人色的头目,一路往南,向着信阳方向疾驰而去。
左梦庚则留在盘龙山,开始对降军进行初步的、也是最关键的临时整编和控制。
他命人将李万庆及其内核部将约十馀人单独看押,严加看守。
同时,利用那一百名安插下去的“临时军官”和五百精锐骑兵的威慑力,迅速将万馀降军打散,分割成百来个百人队,原地看管,收缴所有金属武器,只留少量棍棒维持秩序。
这些都办妥之后,他亲自站在高处,对着徨恐不安的降兵宣布:
“尔等主将李万庆已归顺朝廷!朝廷仁德,左帅宽宏,对尔等既往不咎!凡放下兵器、安心听候处置者,皆可活命!待信阳城开城归顺后,本将自会妥善安置尔等!但若仍有冥顽不灵,敢有异动者……”
他猛地抽出佩刀,指向不远处被临时军官揪出来、因试图煽动反抗或逃跑,而被当场格杀的几个顽固分子的尸体,“杀无赦!”
冰冷的杀气和眼前血淋淋的例子,彻底压垮了降兵们最后一丝反抗意志。
在临时军官的呵斥和骑兵的环视下,万馀降兵如同被驯服的羊群,暂时安静下来。时间在官军和降兵同样的紧张中,缓缓流逝。
一夜无话,午时将至,盘龙山下气氛凝重。
就在这时,南方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正是王铁鞭派回的传令兵!
“报——少帅!信阳城……开了!守将张麻子见到李万庆手书,又听我等宣示军令,未敢抵抗,已开城投降!王头领命我速报,他已率小队入城,控制城门及府库,请少帅速速移师信阳!”
成了!
左梦庚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悄悄深吸一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环视四周,声音沉稳有力:“传令!郝效忠率本部二百骑为前驱,即刻开拔,走在中军前两里左右,入城后接管信阳城防!
两部其馀骑兵留后,押解李万庆及其部将随中军行动!其馀降兵,由各临时军官统领,按序行军,随后跟进!目标——信阳城!”
“得令!”
大队人马开始缓缓移动。郝效忠一马当先,带着二百铁骑卷起烟尘,直扑信阳。左梦庚则率领中军剩馀骑兵及被严密看押的李万庆等人紧随其后。
万馀降兵在那一百名临时军官的弹压和剩馀骑兵的监视下,如同一条沉默的长龙,缓缓向信阳进发。
又过一日,当左梦庚抵达信阳城下时,郝效忠已完全控制了城门及要害之处。城门洞开,守军垂头丧气地列于道旁。
王铁鞭迎上前来,低声禀报:“少帅,城内已基本控制,府库封存,守军武器已收缴。那守将张麻子,原来是个怂包,见大势已去,跪地求饶。”
明末流寇四起,张麻子这种外号不知凡几,左梦庚也不知道那是谁,但也没在意。
他点点头,策马入城。信阳,这座豫南重镇,居然就如此兵不血刃,落入掌中!
确山一战俘敌酋,信阳两日复归明——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各方。
信阳城内,左梦庚一面命郝效忠迅速接管城防要地,软禁李万庆及其内核骨干,一面目光如电,扫视着被驱赶到校场上的城中万馀降众。
眼前景象印证了他的判断:即便经过南阳一战,李万庆仍号称拥众近两万,但其中能披甲持械、目露凶光的精壮,其实也就三千之数。馀下不是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就是被裹挟的麻木流民。
这些人若全盘接收为军,便是巨大的包袱,和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他当机立断,派出数骑快马,由投降的李部小头目和左家精锐共同押送,确保消息可信,带着李万庆的印信和左梦庚的亲笔信,火速驰往西平县马进忠营中。
“李万庆已降,信阳易主。”
“顽抗,玉石俱焚;归顺,生路可保。”
与此同时,另一封措辞更为绵密、暗藏机锋的密信,由王铁鞭、郝效忠各自麾下两名最心腹的家丁携带,一人三马直送郾城左良玉大营:
“父帅老大人膝下儿梦庚敬禀:
儿赖父帅虎威,将士效死,已于确山阵前生擒李万庆,迫降其部,并乘胜进据信阳,断马逆后路。此皆父帅运筹惟幄、威震中原之功也!
儿擅离舞阳,奔袭确山、信阳,虽为大局,然实有违父帅钧令,徨恐待罪,伏乞严惩!
然,儿入信阳,观李万庆部众,虚额甚重。号近二万,实能战者不过三千,馀皆羸弱流民。若尽数收编,非但徒耗钱粮如流水,更恐其心怀叵测,或临阵倒戈,或扰民滋事,败坏我左镇声威,反成肘腋之患!
前车有鉴,去年收降未久,一旦父帅北上,彼等纷纷复叛。父帅明察秋毫,当知儿所虑非虚。为长治久安、强军固本计,儿斗胆献‘选锋屯田’之策:
其一,汰弱留强。凡归降各部,严加甄别。择其精壮敢战、器械尚可者,可编入战营,补我军力。馀者,皆为冗赘。
其二,屯田安身。汰下之老弱及不堪战者,削其军籍,复为良民。仿效南阳‘军功田’之法,于豫南新复之地,授其为‘屯田户’……化剑为犁,稳固根基!
其三,安抚降将,保其统兵之权。李万庆等逆首,虽有旧过,毕竟能战,如今归顺朝廷,尚可一用。当授以相应实职,仍令其统领旧部甄别后之精兵,随军效力!
如此,既可安降将之心,彰朝廷招抚之诚,亦可使降卒有所依归,军心稍稳。
更关键者,经此甄别,所留皆精壮,耗饷大减,战力反增。再辅以‘军功田’之赏格激励,其部卒为求田业安身,必奋勇效命,其心渐附朝廷及授田之帅,而非独系于旧主矣!
此乃两全之策,既消拥兵自重之隐患,又得其敢战之力!此策一行,其利有三:
省巨饷而增实兵:去冗存精,粮饷用于刀刃,兵力反更雄厚。
安流民而固后方:万千流民得田安身,乱源消弭,中原可定。
消隐患而彰仁德:降卒感念生路,其心必附,朝廷亦彰招抚之仁。
儿在南阳处置曹逆庄户、整编卫所、推行棉务,于此‘选锋屯田’之法略有心得。若父帅允准,儿愿请命,总揽南汝等处归降人马之甄别、整编、安置事宜。
必当秉公持正,妥帖处置,既消弭隐患,亦为父帅分忧,更为朝廷稳固豫南根基!伏望父帅明断!
今西平‘混十万’马进忠等叛将,退路已绝,军心必溃。父帅威临城下,正可传檄而定!儿在信阳,恭候父帅钧谕!军情紧急,书不尽言,唯望金安。
儿梦庚百拜
崇祯十二年三月十四于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