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山城西门的喧嚣与火光渐渐平息,郝效忠率领的五十骑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城外杂兵营地的一片狼借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咒骂。
几处被点燃的帐篷还在冒着黑烟,映照着惊魂未定的流寇们慌乱的身影。
盘龙山上,李万庆的脸色在摇曳的火把光下显得更加阴沉。听着山下传来的混乱报告,他心中的烦躁几乎要冲破胸膛。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简易木案,震得杯盏乱跳,“几十个骑兵!就几十个人!就能把你们几千人的营地搅得天翻地复?警戒呢?哨卡呢?都死绝了吗?!”
前来禀报的杂兵头目吓得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大……大帅息怒!官军……官军太狡猾了!他们……他们专挑换岗的时辰,从……从咱们两个营的缝隙里钻进来,放火杀人……弟兄们……弟兄们猝不及防啊……
“猝不及防?”李万庆怒极反笑,“白天攻城的时候那股劲头呢?被几十个人就吓破了胆?我看你们不是猝不及防,是根本没防!都以为官军缩在城里当乌龟,就高枕无忧了?!”
他来回踱步,胸中怒火翻腾。左梦庚这手夜袭,虽然造成的实际损失不大——每次不过烧几顶帐篷,死几十个杂兵,抢几匹马——但对他士气的打击和对他李万庆威望的挑衅,却是实实在在的!
更让他窝火的是,这印证了他之前的担忧——左梦庚这小子,看起来是被逼到确山城中,却果然还有馀力,而且手段阴狠!如今看来,他恐怕是想以拖待变!
待的是什么变?当然是待他老子左良玉打破西平这个变!马进忠一旦完犊子了,左良玉自然要立刻南下,救他的宝贝儿子!
当然,李万庆虽然开始心焦,却也不认为马进忠连几天时间都顶不住,自己还是有时间解决左梦庚这小贼的。
“传令!”李万庆停下脚步,眼中凶光毕露,“各营主将,立刻给我滚过来!加强夜间巡哨!所有营地与营地结合之处,加派双倍人手!再发现官军偷袭,主将提头来见!
另外,明日攻城,给老子加派人手!昼夜不停!老子倒要看看,他左梦庚守城都要守不住了,还有多少兵马能派来袭扰!”
次日,攻城战果然变得更加惨烈。李万庆下了死命令,杂兵头目们不敢怠慢,驱赶着部下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向确山城。
简陋的云梯被一次次竖起,又被城头守军一次次推倒或烧毁。滚木礌石、金汁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城下尸骸枕借,惨不忍睹。
城头的抵抗,依旧显得“顽强”而“笨拙”。守军似乎被逼到了极限,反击的力度大了不少,但阵型依旧散乱,军官的指挥也显得“慌乱”,好几次险情都是靠着某些“士兵”突然“自发”的拼命,才勉强堵住缺口。
李万庆并不怀疑目之所见,因为他看到郝效忠甚至亲自在城头督战,甲胄染血,吼声嘶哑,一副“力战不支”的模样——李万庆去年在左良玉帐中见过郝效忠,就是此人没错!
虽然官军的城防看来岌岌可危,但李万庆在山腰观战许久,依旧眉头紧锁。官军危则危矣,可抵抗确实加强了。虽然这种加强更象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之斗,毫无章法,全凭血气之勇。
他心中的疑虑稍减,但那股被挑衅的怒火却更盛了。
“哼!垂死挣扎!”他冷哼一声,“传令!后队压上!今日务必给我在城头站稳脚跟!”
然而,攻城战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叛军在城下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却始终未能真正突破城防。守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城头多处血迹斑斑,不少被拉来协防的城中壮丁现在都成了伤员,被不断抬下。
夜幕再次降临。盘龙山下,流寇营地加强了戒备,篝火通明,巡哨的密度明显增加。杂兵们经历了白天的苦战和昨夜的惊吓,一个个疲惫不堪,眼神呆滞,强打着精神巡逻,警剔地扫视着黑暗。
然而,危险并非来自他们严防死守的营地外围。
子时刚过,盘龙山西侧山脚下,一处相对僻静的杂兵营地边缘。这里靠近山林,地势稍高,本应是警戒的重点,但连日攻城和昨夜袭扰带来的疲惫,让这里的哨兵也有些懈迨。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林深处响起,伴随着尖锐的呼哨!
“什么人?敌袭——!”哨兵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但为时已晚!数十骑黑影如同旋风般从林中冲出,为首一人身形矫健,正是王铁鞭!他手中斩马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身后骑兵人人张弓搭箭!
“放箭!”王铁鞭一声厉喝!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瞬间复盖了营地边缘的几座帐篷和岗哨!惨叫声、马嘶声、帐篷被点燃的噼啪声同时响起!
“杀!”王铁鞭一马当先,撞入混乱的营地!骑兵们紧随其后,刀劈枪刺,如同虎入羊群!他们并不恋战,专挑人多混乱处冲杀,制造更大的恐慌,点燃更多的帐篷!
“官军上山了!”
“官军从后面来了!”
“快跑啊!”
营地瞬间炸开了锅!疲惫的杂兵们刚从睡梦中惊醒,就陷入一片火海和杀戮,根本分不清敌人在哪,有多少人。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许多人连武器都顾不上拿,衣甲不整地哭喊着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者不知凡几!
王铁鞭带人冲杀一阵,眼见混乱已成,火光四起,立刻拨转马头,一声呼哨,带着骑兵如同来时一样,迅速隐入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盘龙山中军大帐,李万庆被外面的喧嚣和火光惊动,冲出帐外。看着山下西侧营地燃起的熊熊大火和震天的哭喊,他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左!梦!庚!”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地狱中挤出,“好!好得很!竟敢摸到老子眼皮底下来了!”
他猛地抽出腰刀,一刀劈断旁边的旗杆,“传令!所有老营兵,立刻集合!给老子搜山!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蟊贼找出来!碎尸万段!”
然而,山林茂密,夜色深沉。王铁鞭等人早已借着熟悉的地形遁走,只留下满山遍野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搜的老营兵和山下依旧混乱不堪的杂兵营地。
这一夜,盘龙山上上下下,无人安眠。
第三日,攻城依旧。但流寇的士气明显低落了许多。杂兵们眼神麻木,动作迟缓,攻城时畏畏缩缩,远不如前两日“勇猛”。
城头的守军似乎也“疲惫”到了极点,反击的力度减弱了不少,好几次险情都靠“运气”才勉强化解。
李万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心中那点疑虑,却几乎被怒火烧光了。
左梦庚!你这小贼,除了会玩这些偷鸡摸狗的袭扰,你还有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堂堂正正打一场!
他心中对左梦庚的愤怒与轻视同时达到了顶点。在他看来,左梦庚已是黔驴技穷,只能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苟延残喘。至于那点骑兵?哼,不过是仗着夜色和地形偷袭的鼠辈!
想那郝效忠与王铁鞭两人,当初在左良玉帐下也是有位置的大将,到了左梦庚这小儿手里,却只配轮流出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此刻的李万庆已经坚信,经过两日来回折腾,左梦庚这支家丁精骑也一定到了精疲力尽之时,若能白天野战一场,他李万庆的三千老营精锐足以将其碾碎!
“传令!”李万庆声音冰冷,“今日收兵后,各营主将到中军议事!明日,老子要亲自督战!集中所有兵力,猛攻西门!一举踏平确山!活捉左梦庚!”
当夜,亥时(晚9-11点)。确山城内,县衙灯火通明。
左梦庚、郝效忠、王铁鞭三人围在沙盘前(左梦庚临时用盆景材料制作的简易盘龙山及确山地形)。王铁鞭指着沙盘上标注的李万庆中军位置和几条隐秘小路,低声汇报:
“少帅,李万庆今日暴跳如雷,调集老营兵搜山,折腾了大半夜,一无所获。他手下那些杂兵,更是被吓破了胆,各处营地守卫看似森严,实则外紧内松,尤其通往盘龙山的几条小路,因在‘后方’,反而有所松懈。”
郝效忠接口道:“城下攻城的杂兵,今日已是强弩之末,攻城时毫无章法,纯粹就是送死。李万庆看样子是真急了,明日必是决战之势。”
左梦庚目光沉静如水,手指在沙盘上那条通往盘龙山中军最近的小路上点了点:“我问最后一次,这条小路,确认骑兵可过?”
“确认!”王铁鞭斩钉截铁,“虽是狭窄崎岖,但末将亲自带人探过,缓坡处可骑行,徒峭处下马牵行,一个时辰内,绝对能悄无声息摸到他中军大营一里之内那片林子!”
“好!”左梦庚眼中寒芒一闪,“我料李万庆已被彻底激怒,焦躁、骄狂之心已然并生。其部杂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老营兵昨夜被折腾一宿,明日又要决战,是以今夜必然松懈。时机……到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郝效忠和王铁鞭:“传令全军!今夜子时造饭,丑时三刻(凌晨1:45)集结!郝效忠、王铁鞭!”
“末将在!”两人挺胸应诺,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着你二人,各率本部三百骑精锐,届时随本将出城!目标——盘龙山,李万庆中军大帐!”
“得令!”两人齐声低吼,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杀意。
“王铁鞭!”左梦庚看向这个当初被他看做老杀才的亲信,“你为先锋!率本部精锐二十骑,先行潜入,清除沿途可能遇到的零星哨卡,为大部队扫清障碍!务必悄无声息!”
“末将领命!”王铁鞭抱拳,眼中闪铄着狼一般的凶光。
“郝效忠!”左梦庚转向这嗜杀的悍将,“你与我一道,率主力紧随其后!抵达密林后,人马衔枚,蹄裹布,刀出鞘,箭上弦!待本将号令!”
“末将明白!”郝效忠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左梦庚最后看向沙盘上李万庆帅旗的位置,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个在营帐中暴怒的身影。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烛火下映出他冷峻而决绝的面容。
“此战,不成功,便成仁!”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六百骑,破万军,擒贼酋!功成,则豫南震动,中原可定!二位,随我……建功立业!”
“愿随少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郝效忠、王铁锤单膝跪地,抱拳低吼。
夜色如墨,笼罩着确山城和盘龙山。一场决定豫南命运的奇袭,即将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