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掌声和话语,让闻道茶馆二楼雅间内的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李文博呆立在场中,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他引以为傲的经学根基,在张承宗那层层递进、直指核心的剖析面前,显得如此浅薄。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自己老师的眼睛。
赵修远的身子晃了晃,勉强扶住桌子才站稳。
他看着场中那个沉稳如山的农家少年,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陈文。
他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无力的感觉。
输了。
无论是新奇的逻辑,还是传统的经义,他都输得彻彻底底。
他一生积累的声望和骄傲,在今天,被两个后生,击得粉碎。
“山长,山长您没事吧?”
身旁的几个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他。
赵修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难道难道自己穷尽一生坚守的为学之道,真的过时了。
不。
或许还有机会。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逻辑,不过是巧言善辩。
经义,这张承宗不过是精于一书。
而科举之道,最终还是要落到史论之上,要看对兴亡得失的见解。
这方面,自己浸淫多年,远非一个乡野秀才可比。
想到此处,赵修远仿佛找回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推开身旁的弟子,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陈文,声音沙哑地说道:“好好一个知止与格物互为体用。”
“陈先生的弟子,果然根基扎实,老夫佩服。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然则,经义乃是死物,史论方显真章。”
“我等读书人,若只知空谈义理,不解前朝得失,不过是书蠹而已。”
“老夫今日,还有最后一问,不知陈先生,可敢让你的弟子接下?”
他这是要图穷匕见,进行最后的反扑了。
在场的众人,心又都提了起来。
他们知道,这最后的史论之问,必然是赵修远压箱底的本事。
陈文看着状若癫狂的赵修远,心中暗叹一声。
他本想见好就收,给这位老先生留几分体面。
但对方显然已经失了方寸。
既然如此,那便只好
一战到底了。
“赵山长请讲。”陈文平静地说道。
赵修远眼中精光一闪,抛出了一个他精心准备的、在本地学术圈极富争议的难题。
“前朝大虞,其末帝昏聩,沉迷祥瑞,不理朝政。”
“然则,当时的内阁首辅严世桓,非但不加劝阻,反而为其粉饰太平,遍寻祥瑞,事事顺从。”
“但在国库空虚、边防吃紧之时,他又总能力排众议,借着祥瑞的名义,劝说末帝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从而为国库挤出救命的钱粮。”
“老夫请问,这位严首辅,在史书上,究竟当评为忠,还是奸?”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雅间,虽然不像刚才那般死寂,却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凝重和思索的神情。
这个问题,太难了。
因为,它直指儒家最核心,也最矛盾的一个命题。
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孤臣,与和光同尘的救时能臣,孰高孰低?
评价严世桓为忠,就等于认同了他媚上逢君,不惜败坏朝纲的行为。
这与儒家“文死谏”的最高道德标准相悖。
评价严世桓为奸,又无法解释他屡次为国纾困的客观事实。
显得片面,且不近人情。
这是一个典型的史论陷阱,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立刻招来另一方的猛烈攻击。
李文博等人听了,精神都是一振。
这个问题,山长曾在书院内部,组织他们辩论过数次,每一次,都无人能得出一个完美的结论。
但山长本人,却对此有一套极其精深的见解。
今日他将此题抛出,分明是要用自己最深厚的史学功底,来碾压对手。
赵修远冷冷地看着陈文师徒,眼中带着一丝快意。
他倒要看看,你那套所谓的逻辑,如何解这个史学上的千古难题。
顾辞和张承宗,也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们目前的知识储备和见识。
他们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先生。
陈文的眉头,也第一次微微皱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赵修-远会问出如此有深度的问题。
他正要亲自开口,将此事引向更宏观的层面。
却见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周通。
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小的本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从始至终几乎没有说过话的瘦弱少年身上。
陈文有些意外,但他没有阻止。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
周通走到场中,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翻开了手中的本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雅间内,缓缓响起。
“学生不敢妄议严首辅之忠奸。”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等难题,一个孩子,自然是不敢回答的。
然而,周通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学生只在《虞史稿》和一些前朝的地方志异中,查到三件事。”
他看着本子,缓缓念道。
“第一件,大虞天启三十八年,冬,都城天降陨石,帝以为不祥。”
“严世桓上表,称此乃天外神铁,是上天赐予的吉兆,劝帝用此铁,修建祈福之台。”
“帝大喜,拨内帑银十万两。”
此言一出,雅间内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
还有这等操作?
以修建宫观为名,行充实军饷之实?
“第二件,大虞天启三十九年,秋,江南大水。”
“严世桓上表,称此乃龙王行雨,荡涤污秽,亦是大吉兆。”
“劝帝开仓放粮,以顺天意。”
“帝允之,开东南三省粮仓,救济灾民百万。”
如果说第一件事,还只是让人震惊于其手段。
那这第二件事,便足以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将天灾,说成祥瑞。
此等指鹿为马之行径,简直是奸臣的标配。
但其结果,却是救了百万灾民。
忠与奸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模糊。
“第三件,大虞天启四十年,春,西疆叛乱。”
“帝欲派兵镇压,国库无钱。”
“严世桓据《虞末纪闻》载,将自己贪墨所得的城外一座别业,折价二十万两,以富商之名,捐入军饷之中。”
当周通念完这最后一句时,整个闻道茶馆,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三个闻所未闻的史实,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平日里高谈阔论,评价历史人物,所依据的,不过是官修正史上的寥寥数笔。
谁曾想过,在那些正史的背后,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志,甚至是不入流的野史中,还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真相。
赵修远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浑身冰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看似无解的史论之问,在周通摆出的、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是忠。
是奸。
当这三件事摆出来之后,答案,还需要说吗。
这是一个用奸臣的手段,行忠臣之事的复杂人物。
这是一个在昏君手下,用自己那被唾弃的方式,苦苦支撑著一个王朝的孤臣。
在场的所有读书人,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和羞愧。
他们自诩博览群书,却从未像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一样,去做最基础,也最艰难的考证。
赵修-远看着周通,又看了看陈文,突然,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他输了。
输给了他看不起的逻辑。
输给了他轻视的经义。
最后,又输给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史论。
输得心服口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对着陈文的方向,缓缓地弯下了自己一生都未曾弯过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