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话音落下,雅间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张承宗虽然刚夺得案首,但出身农家,十分木讷,不善表达,在这种即时对答中,他并不占优势。
顾辞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本已做好了出战的准备,没想到先生竟点了张承宗的名。
但他随即明白了先生的用意。
论才思敏捷,他当仁不让。
但论对一部经典的精熟程度,尤其是《大学》,他不如每日反复复述和拆解的张承宗。
先生这是,在用己之长,攻敌之短。
况且,这也是先生有意让他利用这次机会锻炼他的表达能力。
他对着张承宗,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张承宗感受到了同窗的善意,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了场中。
“我?”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小声问了一句。
李文博看着羞涩木讷的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视。
他虽然在第一回合输了,但他不认为,自己在经义上,会输给他。
他对着张承宗,礼貌却疏离地拱了拱手。
张承宗也有些慌乱地还了一礼。
赵修远见陈文派出了张承宗,内心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陈文会派顾辞,还准备了些刁钻的问题。
没想到竟派这个木讷的农家小子。
正好,便拿他来立威,试试这陈文带出来的新案首到底几分成色。
“先生,我我不行的”张承宗下意识地就要推辞。
“为何不行?”陈文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我问你,这半月来,你每日用自己的话复述大学的道理,可曾有一日懈怠?”
“未未曾。”
“你那本错题集上,关于大学的每一处逻辑关联,是不是都已了然于胸?”
“是”
“那我再问你,”陈文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挖的那口井,如今,可能解渴?”
张承宗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是啊。
先生说过,李文博学的是一片林,而自己,是深挖了一口井。
自己虽然只精通这一本书,但对这本书的理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章节之间的关联,都早已被自己用先生教的法子,揉碎了,吃透了,变成了自己骨子里的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他心底缓缓升起。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虽然身形依旧有些单薄,衣着依旧朴素,但眼神中的怯懦,已然被一种沉稳的坚定所取代。
他对着陈文,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走到场中,对着李文博,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同窗之礼。
“致知书院,张承宗,请李兄赐教。”
李文博看着对手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凛,但还是还了一礼:“青松书院,李文博。”
赵修远见状,不再耽搁,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击溃对手的信心。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第一问,便从开篇始。”
“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文博,你来解其义!”
李文博上前一步,不假思索,朗声答道:“回山长。”
“此句乃大学八目之纲领,意指古代那些想要在天下彰显光明德行的人,首先要治理好自己的国家。”
“此乃由内而外,由己及人之修身正途。”
回答得滴水不漏,引来满堂喝彩。
赵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张承宗:“那么,你来承下一句!”
他要考的,不仅是背诵,更是文气的承接。
雅间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张承宗的回答。
张承宗站在那里,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在心中,默默地将大学的知识脉络图过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地开口了。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声音落下,雅间内一片安静。
众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
按照常规,承接了上一句之后,便该轮到赵修远继续发问。
然而,张承宗却没有停下。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继续说道:“学生以为,李兄方才所言由内而外,由己及人,固然是正解。”
“然则,治国与齐家,并非简单的先后顺序。”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赵修远和李文博更是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在公然质疑李文博的解义吗。
好大的胆子。
李文博脸色微变,忍不住出言反驳:“张兄此言何意?”
“大学八目,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次第井然,环环相扣,岂是你能随意曲解?”
张承宗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这正是陈文教他的复述之法的精髓。
用自己的语言,重构知识。
“学生以为,齐家,乃是治国之基石,更是治国之演练。”
“一个连家族都无法治理得井井有条的人,又如何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故而,齐家不仅是治国的前一步,更是治国的缩影与检验。”
缩影与检验。
这两个词,让赵修远和李文博心中一震。
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齐家与治国的关系。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就是圣人定下的步骤,只需遵从即可。
而眼前这个农家少年,竟然试图去剖析这两个步骤之间的内在逻辑。
赵修远心中一凛,他意识到,自己小看这个对手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异,决定加快节奏,不给对方阐述的机会。
他立刻喝道:“好!那你再承下一句!”
张承宗从容不迫:“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赵修远立刻转向李文博:“文博,解义!”
李文博不敢再怠慢,连忙答道:“欲想整治好自己家族的人,首先要修养好自身的品性。”
“此乃为政者之根本。”
“好!”赵修-远目光如电,再次射向张承宗,“承!”
张承宗的声音,不大,却连绵不绝:“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学生以为,修身与正心,亦非简单的次第关系。”
“心为内,身为外。”
“心正则身自行,身自修则心更正。”
“二者,乃是表里一体,互为印证。”
表里一体,互为印证。
又是一个全新的、充满逻辑思辨色彩的解读。
雅间内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这第二次,便足以证明,眼前这个张承宗,绝非等闲之辈。
他看似木讷,但其对经义的理解,竟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深度和条理性。
青松书院的学子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而顾辞,则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他看着场中那个沉稳如山的同窗,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名为骄傲的情绪。
他知道,这不是张承宗自己的本事,这是先生教的逻辑之刀的威力。
赵修远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完全落入了对方的节奏。
他每问一句,李文博的回答虽然标准,却像是在背诵。
而这张承宗的回答,却像是在阐述一个他早已了然于胸的道理,不仅承接了上一句,更对上一句进行了深化和补充。
这已经不是在比背诵了。
这完全是在比谁对大学的理解更深刻。
“荒谬!”赵修远终于按捺不住,亲自下场。
“圣人文章,次第分明,岂容你这般肆意解构。”
“老夫问你,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此句又当如何解?”
他直接跳过了中间的步骤,抛出了大学中最富争议、也最难解的一句。
他要用自己最精深的研究,来彻底击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李文博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这句话,山长曾给他们详细讲解过不下十遍,其中的各种义理,他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张承宗的回答,却再次让所有人,包括陈文,都感到了意外。
他没有直接去解释格物致知的含义。
而是先反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敢问山长,物格而后知至,与开篇知止而后有定,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
一个是结尾的物格而后知至,一个是开篇的知止而后有定。
一个是探究万物,一个是知晓终点。
这两句话,在大学这篇宏大的文章里,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只是按照顺序,一句一句地去读,一句一句地去解。
而这张承宗,竟然将文章的头和尾,给联系了起来。
赵修远彻底呆住了。
他研究大学一生,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张了张嘴,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承宗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学生愚见,知止,是为学之目标。”
“而格物,是达此目标之路径。”
“首尾相应,方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不知最终之止,则格物便会迷失方向。”
“不行格物之功,则知止便会流于空谈。”
“二者,缺一不可,互为体用。”
“故而,物格而后知至,其解义,必不能脱离知止之大前提。”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他没有去纠缠格物的具体含义。
而是直接跳到了更高的维度,从整篇文章的结构,来定义这一句话的地位。
这,正是陈文教他的逻辑为骨的最高境界。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鼓掌的,竟是致知书院那位一直未曾发言的陈先生。
他站起身,看着场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农家少年,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
“承宗。”陈文微笑道。
“你的这口井,已经挖得很深了。”
赵修远看着眼前这一幕,再看看自己身旁那个早已冷汗直流的得意弟子李文博。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这场经义之辩,自己
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