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身前往乌克兰之前,林风做了远比去莫斯科时更周密的准备。
乌克兰,这个刚刚脱离联盟、获得独立的新生国度,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敏感和混乱的阵痛期。
高涨的民族情绪,对俄罗斯的警惕,以及对西方世界的虚幻憧憬,在这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任何与“前苏联军事遗产”相关的举动,都可能被瞬间放大到政治层面,引来无数豺狼的觊觎。
林风没有急于动身。
他让卡特琳娜那张名为“遗产”的地下网路,如同章鱼的触手般,全力向乌克兰延伸。
目标,直指尼古拉耶夫。
那座被誉为“苏联航母之都”的城市。
以及城市里那座庞大而落寞的黑海造船厂。
几天后,一份比之前寻找波波夫时更详尽,也更触目惊心的资料,放在了林风的桌上。
资料详尽地列出了黑海造船厂的现状:全面停工、长期欠薪、技术人员大量流失。
还有船厂里那几艘已经完工或尚未完工的庞大“遗产”。
——包括已经交付的“库兹涅佐夫”号。
——以及那艘完成了百分之六十八工程量,如同一座钢铁山脉般,静静停泊在船台上的“瓦良格”号。
在厚厚的资料中,一个名字,被卡特琳娜用红笔反复圈出。
黑海造船厂副总设计师,“瓦良格”号航母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之一。
一个固执、骄傲,将航母视为自己生命的乌克兰老人。
帝国解体后,他拒绝了来自美国、法国等多个国家抛出的,待遇优渥的橄榄枝,选择留在了这座已经发不出工资的船厂。
他每天什么也不干。
就是去船台下,看着那艘未完成的巨舰,从日出到日落。
像一个守护着自己夭折孩子的孤独父亲。
“他就是钥匙。”
林风的手指,重重点在安东诺夫的名字上,对卡特琳娜说。
“打开黑海造船厂这把巨锁的,唯一一把钥匙。”
一周后,林风、卡特琳娜和伊万三人,以不起眼的木材商人身份,低调地抵达了尼古拉耶夫。
这座城市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萧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所事事的绝望气息,像发霉的黑面包。
他们在一个靠近船厂,名叫“红海军”的破败酒馆里,找到了目标。
酒馆里烟雾缭绕,劣质伏特加和寒酸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人眼眶发酸。
安东诺夫教授独自一人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
桌上只有一瓶最廉价的伏特加,和一个装着几根酸黄瓜的脏碟子。
他穿着一件老旧的呢子大衣,头发凌乱,眼神黯淡,正一杯接一杯,机械地往嘴里灌著酒。
那样子,像在执行某种自虐的刑罚,试图用酒精溺死盘踞在心底的绝望。
林风示意伊万守住门口,隔绝窥探的视线。
他与卡特琳娜一起,端著一个托盘走了过去。
他没有坐下,只是将托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老教授面前。
一瓶用红色绸布包裹的,来自中国的顶级茅台。
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哈尔滨红肠,泛著诱人的油光。
还有一包刚刚打开的,散发著醇厚烟草香气的中华香烟。
安东诺夫教授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的目光里全是警惕。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亚洲面孔,以及他身边那个漂亮得不真实的女人。
他的嗓音粗嘎,像生锈的绞盘,每个字都带着驱赶苍蝇似的厌烦。
“又一个来买废铁的投机商?”
“我不管你们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带着你们的钱,滚!”
“我的船,一个螺丝钉都不会卖给你们!”
他以为林风和之前那些想来拆解航母、偷窃技术的西方鬣狗是一路货色。
林风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神情。
他示意卡特琳娜翻译,自己则拿起那瓶茅台,为老教授空着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都斟得满满当当。
酒香醇厚,瞬间压过了酒馆里的酸腐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
“教授,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来买废铁的。”
卡特琳娜清冷的声音,将这句话精准地传递过去。
林风顿了顿,目光越过老人,仿佛看到了船坞里那尊沉睡的钢铁巨兽。
“我是来,延续它的生命的。”
老教授握著酒杯的手剧烈一颤,浑浊的酒液泼洒在肮脏的桌面上。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林风。
“延续生命?”
他喃喃重复著这个词,干涸的眼中,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波澜。
这些天,找他的美国人想拆船研究弹射器,欧洲人想买回去当海上赌场,土耳其人更是恨不得立刻把它熔成铁水。
所有人都把他的“孩子”,当成一堆废铁,一个商品。
只有眼前这个年轻的中国人。
第一次,说出了“延续生命”这样的话。
林风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端起酒杯,隔空致意。
他的中文,通过卡特琳娜的翻译,变成了一柄重锤,狠狠敲在老人的灵魂上。
“一艘没有完工的航母,在投机商眼里是废铁,在政客眼里是麻烦。”
“但在我眼里,它不是。”
“它是一个未完成的伟大梦想,是您和成千上万的工程师、工人们,用一生心血浇筑的杰作。”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老人心中最深、最锈蚀的那把锁里,然后猛地一拧。
这位钢铁般的总设计师,挺过了帝国崩塌、船厂停摆的硬汉,眼眶竟在此刻涌上一阵无法抑制的灼热。
他看着林风,仿佛在看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林风凝视着他,将杯中辛辣的茅台一饮而尽。
接着,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句酝酿已久,最致命的话。
“教授,您的知识值多少钱?我用尽我所有的财富,也买不起。”
“金钱,是对您和您的事业,最大的侮辱。”
“但是!”
林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可以给您一个平台,给您的‘孩子’一个新的家!”
“我向您保证,在那个家里,它会被成千上万最优秀的工程师和工人继续建造!
我会让您,亲手完成它,让它装上最强劲的心脏,铺上最坚固的甲板!”
“让它迎著东方的朝阳,在蔚蓝的大洋上,骄傲地航行!”
“您,愿意吗?”
周遭的嘈杂仿佛都消失了。
安东诺夫教授呆坐在那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林风描绘的那幅画面,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又以为永不可能实现的画面,此刻真实得像一场梦。
他那双被酒精和绝望侵蚀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沼泽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淤泥里冒出了一个火星。
然后,那火星,噼啪作响,重新燃成了燎原之火!
许久。
老教授猛地站起身。
他没有去碰那瓶珍贵的茅台,而是抓起自己杯中剩下的廉价伏特加,一饮而尽!
像是在告别过去那个颓废的自己。
“跟我来。”
他沙哑地说。
他没有再看林风,径直朝着酒馆外走去。
他的脚步依旧因酒精而踉跄,但每一步,都踩在了一条通往过去,也通往未来的路径上,无比坚定。
他带着林风,穿过萧条的街道,走向那座庞大而死寂的船厂深处。
在教堂般空旷高耸的船坞中。
一尊未完成的钢铁神明,在夕阳最后的血色余晖下,静静安眠。
它的轮廓雄伟而悲凉,充满了未尽的遗憾,仿佛一头被囚禁在浅滩的垂死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