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是一年秋收时。清源县的田野间，金黄不再是零散的色块，而是连成了片。经过两年多的推广，“订单农业”模式已从两个试点乡镇扩展到全县过半的村落。农业局的吉普车跑得更勤了，车斗里时常装着新引进的作物种子和农技手册；供销社的门坎快被前来咨询签订来年合同的农户踏破了。
周瑾站在北塬镇新建成的淀粉加工厂外，看着满载洋芋的拖拉机排着队驶入厂区。空气中飘散着淀粉特有的甜腥气，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这家由本地商人投资的工厂，不仅消化了周边乡镇过剩的洋芋，稳住了收购价，更吸纳了百馀名村民进厂务工。穿着工装的村民们脸上带着笑，那是一种除了土地收成之外，有了稳定薪金的踏实。
不远处，依托硅砂资源引进的小型玻璃瓶厂也已投产，主要为省城几家药厂和食品厂提供包装瓶。虽然规模不大，技术含量也不高，但每个月的税收实打实地充盈着县财政原本干瘪的荷包。陶瓷分厂生产的粗陶碗碟，凭借低廉的价格和还算扎实的做工，也开始在邻近几个县的集市上占据一席之地。
工业化零的突破，像几股活水，注入了清源这片曾经沉寂的土地。县里的年轻人，除了外出打工，多了在家门口就业的选择；县财政的帐本上，农业税之外的工商税收数字，终于开始了缓慢但持续的增长。
然而，周瑾并未被这初步的成效冲昏头脑。他清楚，这几个小厂子，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根基远未牢固。潜在的危机，如同潜藏在黄土下的暗礁，随时可能让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搁浅
果然，问题接踵而至。
先是玻璃瓶厂因生产工艺粗糙，产品合格率一直上不去，接连被客户退货索赔，资金周转一度陷入困境。厂长急得嘴上起泡，跑到县政府求援。
周瑾没有简单拨款了事，他亲自带着厂长，三赴省城，请来省轻工研究所的退休老师傅现场“会诊”，找出关键工艺缺陷，又协调县农村信用社提供了一笔低息的技术改造贷款。
几乎同时，淀粉加工厂排放的废水，引发了下游邻乡鱼塘的污染纠纷，几十个养殖户围堵了工厂大门，情绪激动。周瑾闻讯立刻赶到现场，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先是严肃要求工厂立即停产整改，必须建设达标的污水处理设施；同时，请农业局、环保办（刚刚成立）介入评估损失，协调淀粉厂对受损养殖户进行合理赔偿。
“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更不能损害群众利益！”在处理现场，周瑾的话掷地有声，“今天你省了治污的钱，明天就要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弥补，这个帐，我们必须算清楚！”
这两起事件，给清源刚刚起步的工业敲响了警钟。周瑾趁热打铁，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主导通过了一份《清源县工业企业生产经营管理暂行规定》，对产品质量、安全生产、环境保护等都提出了明确要求，并创建了由经贸局、质监局、环保办等部门组成的联合巡查机制。
“管理和服务必须跟上，”周瑾强调，“我们要的工业，是健康的、可持续的工业，是能给清源留下财富而不是留下烂摊子的工业！”
除了工业领域的波折，基层的复杂性也一次次考验着他的智慧。某个村在推行“订单农业”时，村干部利用信息不对称，在收购时有意压级压价，克扣斤两，引发村民集体不满，扬言要撕毁合同。周瑾派出的调查组查实后，他毫不手软，亲自批示：涉事村干部立即撤职，由乡党委选派得力干部接任，克扣款项如数退还农户，供销社重新组织公平收购。
此事之后，周瑾推动在全县推广“村务公开”，要求各村定期将集体收支、承包合同、惠农政策落实等情况张榜公布，接受群众监督。
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白天奔波于田间地头、工厂车间、纠纷现场，晚上则在灯下批阅文档、梳理思路、查找政策依据。人瘦了一圈，但眼神愈发锐利沉静，处理问题也更加果决老练。
这期间，他与陈盼盼的联系，成了他高压工作下难得的舒缓剂。盼盼的信件和偶尔的通话，充满了校园生活的清新气息和对未来的憧憬。她分享着在图书馆查到的关于小型企业质量管理案例，兴奋地描述着计算机技术的新进展，甚至半开玩笑地说，等她毕业了，可以来帮清源设计一套简单的生产管理系统。周瑾总是微笑着倾听，偶尔给出建议，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支持。
年底，清源县召开了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张守业书记在大会上，用“根基初奠，局面新开”八个字，高度评价了县政府过去一年的工作。当周瑾走上台作总结报告时，台下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这掌声，是干部群众对他这个年轻县长最大的认可。
他枚举了一系列数据：gdp增速、财政收入增幅、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加额、新增就业人数……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的奋斗，都是汗水与智慧的凝结。
“……成绩属于过去，挑战仍在眼前。”周瑾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的工业还只是幼苗，需要精心呵护；我们的农业抗风险能力依然薄弱；我们的基础设施还有太多欠帐；部分群众的生活仍然困难。前路漫漫，惟有不懈奋斗！”
会议结束后，周瑾回到办公室，接到了父亲周承邦打来的电话。
“清源今年的成绩单，我看到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赞许，“沉得下去，稳得住局面，还能打开缺口，做得不错。尤其是处理工业污染和村干舞弊那两件事，分寸把握得很好，既解决了问题，也树立了规矩。”
“谢谢爸，还有很多不足。”周瑾谦逊道。
“戒骄戒躁。”父亲惯例叮嘱，“基层历练，重在积累处理复杂问题的经验和威信。你的路，还长。”
挂了电话，周瑾走到窗前。清源的夜晚宁静而深邃，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稀可辨。他知道，自己在清源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将这片贫瘠的土地，从一潭死水搅动出发展的活力，他做到了。基石已初步奠定。
他隐约感觉到，新的挑战和更广阔的舞台，或许已在不远处向他招手。而无论去向何方，在清源这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的淬炼，将永远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宝贵的财富。他拿起笔，开始构思给陈盼盼的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这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