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清晨,犹在睡梦中的修齐脑海里,忽然响起了“滴滴滴”的连续响声,清脆烦人。
这是镜瞳的计时器在修齐头脑作为闹钟报时。如今,镜瞳的内部时间与这个世界的人间时间彻底同步。
现在是壬寅年腊月十五日,修齐到这个人间的第四个月,也就是每年一度的宿州塾学腊考,修齐竞争高级班的日子。
这场考完,升高级班的也要开完春入学;其馀狐狸学子就放假过年去了。
“停掉。停掉。”
修齐赶紧让镜灵歇会,这个直接在脑子里发动的闹钟虽然精确无比,毫无延迟,倒也有一种定时炸弹倒计时的既视感。
对着衣冠镜子里的红棕色狐狸,现在的自己打扮整洁清爽,修齐直奔塾学考场。
今日先是笔试,再是面试。要仪表堂堂的舌战考官,稳稳的推进自己定的主线任务。
其他同窗也鱼贯进入考场。这些同窗未必能通过一次腊考进入高级班,但若成绩优异,也可以直接跳上一级。
修齐和也来参考的孙壬九对望一眼,互相击掌。
修齐可一点不期望孙壬九能考上高级班,甚至预期他会垫底。但如果这次垫底的成绩不是低的过分,就大有从中级班结业,转到宿州狐会职事的希望。
笔试是面向所有二十来个考生的,倒不存在特意叼难修齐的情况。李文静家几十年年分量的藏卷函盖了所有考题的类型。
最难的部分仍然是写古文,从二个题目“论狐妖当以何心立世”和“辨人狐相处之道”,选一个题目写八股文。
修齐指示镜灵用现在这个宋朝最流行普遍的欧阳学士平易文风代笔了第一个题目。
那个欧阳大学士在修齐本来世界也是宋代文章宗师,着作等身。除了欧阳学士本人,恐怕就镜灵读完了他所有文章的每一个字。
修齐的工作仍然是微调几处,把脑子里光幕上的镜灵模仿文章誊抄到现实的纸稿上,
“嗟夫!狐心匪石,岂无悲喜?然露悲喜则招疑忌,逞才智则引灾殃。藏九尾于衣冠,隐慈悲于市井,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惟守此心,可近大道。”
无法弥补的缺憾是修齐的书法火候太浅,就是抄了二个月新教材也提升不快,字迹只能勉强端正。这就不是镜灵能替修齐代劳的。
反正,修齐到面试时就托辞说,他是狐狸躯体,运笔的手指不如人类灵便。只要奖励他幻形成人之术,他的书法就能上得了桌面。
抄写完毕,修齐悠闲的观察同场的考生:孙壬九依然是满头大汗的急相;但这一次,往日自信的李文静却是满脸郑重,下笔艰难,好象遭遇了异常严峻的难题。
“不会吧?难道念了我的新教材,学力降低了?”
修齐微微迷惑。
但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笔试结束,所有卷子都呈交考官。到了升高级班门坎,直接去别院面试。
考场里的多数考生自知无望升班,早回家快活去了。就修齐和李文静留在原地等侯。
果然过了一会儿,从别院里走过来一个陌生成年狐妖,呼唤修齐和李文静都去面试,黄博士和二个人类文士在等他们。
“修小哥,谢谢你。”
李文静小声道。
修齐回以微笑——读了修齐的针对教材,她的学力竟提升到了高级班档次。
这几个月她不争不抢,原来人生的眼界已经更高了。
“这次,不止三个考官。我们宿州狐会的其他堂主也来旁听面试,我爹爹也来。
你表现好点。上高级班时就可以去他们管的宿州各堂领实习职事,有银钱拿了,不会象现在这么穷了。”
这是李文静回报的情报。
修齐一下子有点腼典。好意他心领了,但他可不习惯母狐妖和母狐妖家属千万对自己太热情。
修齐只好呆呆愣愣的点头,跟着熟门熟路的李文静入了人头攒动的面试别院。
别院里,正席是宿州狐会会长侏儒老者黄博士,他亲自主抓宿州新生一代幼狐的栽培。
另外两个人类文士,一者是从汴京回宿州养老的宋朝进士;另一者是命运不济,屡试不第的饱学秀才。
老进士和穷秀才都是开明之辈。
老进士来这趟,是要博采狐妖异闻,写进自己预备传世的笔记怪谈;
穷秀才也有自己和几个母狐妖谈朋友的香艳志怪小说在写,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从狐会拿评审金,可应付他小半年的生计啦。
而旁席旁听的四位奇异之辈,就是黄博士之外,宿州狐会的四位大佬:
宿州狐会副会长——黄博士的副手,宿州狐会后勤与庶务的总管,一个皮肤肌理如同磐石,面目无甚特征的老狐。
爪牙堂主——宿州狐会的武力领导,一个四肢躯干如同枯木,面容长而瘦削,狐耳残损大半的早衰武人;
六耳堂主——宿州狐会的情报领导,一个四肢如同莲藕,头面都如同圆丸的大胖狐狸;
宿州狐会谋主——宿州群狐的智囊,掌管本会机要文契,出谋划策。这是这里最象人的狐狸,甚至比两个纯正的人类文士都俊逸潇洒。
他也是李文静的爹爹李秋声,在宿州表世界的身份是宿州勾栏最厉害的说书先生,有出神入化,把世间众声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口技。
不过,被黄博士禁足在塾学的修齐从来没去勾栏见识过他的表演。
上面,就是李文静给修齐的介绍。
那宿州狐会谋主李秋声凝视了修齐一会儿,向李文静点点头,让女儿第一个来面试。
依照地位和道阶映射的里世界规矩,修齐推断这里的宿州五狐都在是二阶土地级,他再次叮嘱镜瞳老实装成普通眼球,以防暴露,只在头脑里根据修齐反馈的情报提供建议就是。
饱学秀才、退休老进士与黄博士依次各问了李文静一个题目。
一个题目是品评宋朝文章,一个题目是复杂的数算,黄博士的题目是李文静未来的职事规划。
修齐很感兴趣的默默记下了李文静的这个回答,
“我的数算和文章还成,也通晓鸟兽和人类之言,我不想永远待在宿州,想去淮南路一级的狐会谋事,求取天机类法门,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李文静道。名字虽然叫文静,她可也有一颗雄心。
李文静的爹爹李秋声优雅抚须,显然也为狐狸女儿走出宿州的决心骄傲。
其他众堂主纷纷点首,两个人类文士都不住说奇哉伟哉,自古以来,狐狸里女辈不让须眉,领袖须眉的案例不胜枚举。
连黄博士都露出了难得的笑颜,
“就怕你父母担心你年纪尚小,不允远行。其实,在淮南狐首近侧谋事,不也在淮南路一级嘛。”
其他诸位堂主也都笑了起来。
修齐心中感慨,狐狸的世家子弟又努力又有天赋,好职事和法门招手就到。
这光景,五个宿州大佬不但放李文静去高级班,还要一起保荐李文静的实习职事呐。
淮南狐首涂容的确就住在宿州,所以李文静连宿州城门都不必走出去,直接就可以去塾学隔壁的良心当铺见涂容去了。
而对自己就不一样了。
“小野狐,你叫‘修齐’是吧。轮你面试了。”
李文静已经退下等侯宿州大佬们的通知,那个秀才文士唤修齐上前。
他是修齐的第一个考官,见到人样子都没有,又是公的狐狸,自然没有好态度。
秀才指着修齐早上的考卷,尤其是修齐平庸的字迹道,
“这文章莫不是你抄来的本朝欧阳文忠公的散佚稿?”
修齐愣了愣,他的确是抄镜瞳的。这个不显山露水的秀才就能洞察连涂容都看不穿的自己的镜瞳存在吗?
——怎么那么强大的人物都沦落到要来狐狸家讨饭吃?
他的爪子不禁攥紧了。
“哪有文章那么成样子,书法那么低劣的道理。”秀才又道。
原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修齐这才把自己的五爪张开,向着秀才扬了扬,用不夹杂任何口音的地道大宋官话应道,
“狐躯与人躯不同,练习书道至艰至难。
至于欧阳文忠公的文章,幼时我倒也背诵的烂熟,写文章时不自觉有了他的痕迹。”
心里,修齐催促镜瞳快把欧阳文忠公的着作放意识光幕上。
当着众狐妖和考官的面,修齐这就对着意识里的光幕给大家念上了,
“恭皇帝,世宗第四子宗训也。
世宗即位,大臣请封皇子为王,世宗谦抑久之。及北取三关,遇疾还京师,始封宗训梁王,时年七岁。
显德六年六月癸巳,世宗崩。甲午,皇帝即位于柩前。
癸卯,范质为大行皇帝山陵使,翰林学士窦俨为礼仪使,兵部尚书张昭为卤簿使,御史中丞边归谠为仪仗使,宣徽南院使,判开封府事昝居润为桥道顿递使。
秋七月丁未,户部尚书李涛为山陵副使,度支郎中卢亿为判官。
八月庚寅,封弟熙让为曹王,熙谨纪王,熙诲蕲王。壬寅,高丽遣使者来。
九月丙寅,左骁卫大将军戴交使于高丽。
冬十一月壬寅,葬睿武孝文皇帝于庆陵。高丽遣使者来。
七年春正月甲辰,逊于位。宋兴。”
把这一套古文目无表情的念完,修齐环视众狐和考官,一声不吱。
三个狐妖堂主神情微微耸动,狐狸家的后代能一口气蹦出来这三百字不知所云的贯口,真是闻所未闻。
他们询问这里最有学问的狐狸李秋声,却听李秋声喃喃道,
“这是欧阳文忠公的史书《五代史》,讲前朝周国皇帝是如何传位给现在人间的大宋皇帝。”
没错,李文静他爹爹是念过人间书的狐狸。修齐念得的确是镜灵收集的宋史资料五代史。
“难就难在,这小狐狸怎么把年月日时,一堆佶屈聱牙的人名衔头全记得一字不差。除了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本朝的文士都没几个比的上他。
真乃鬼神之能也!”
那个退休进士直呼不可思议。
难的不止是年月日时,人名官衔。真正难的,是把毫无意义,毫无联系的内容像印刷机器那样复述出来。
惭愧惭愧,并不是靠法术,我只是读屏幕——修齐心道。
那个秀才干瞪着修齐,再问不出什么来。
一个人连欧阳文忠公五代史最枯燥最冷僻的段落都能背诵如流来,他对欧文的理解必定深彻入骨。
再问,那就自取其辱了。
“哈哈,哈哈。我辈追求的是修仙飞升,可不会挡人间才子的科举仕途。”
李秋声高深莫测的笑起来。
这种为狐妖长脸的事情,宿州各大佬都不反对。
那老进士也淡然向一旁的黄博士道,
“黄箴老友,今日不虚此行,这桩异闻,我要记在笔记里。
至于我考较修齐小友的题目,我看就不必出了。狐会有此一宝,你还不能珍稀?哈哈。”
黄博士的嘴唇翕动,欲开不开。
他是最后一个出题的,可以决定修齐的修炼快慢。修齐的表现的确耀眼,但他真的要就此放行吗?
修齐凝神静气。
这里的局面对他大优,人类文士没有异议,李文静的爹爹也在给自己帮腔。
黄博士能抵抗众意吗?
“黄博士你不必为难,不如让我来出一题,考考修齐。
要是过了,就升他高级班。不过,再磨砺他几年。”
忽有一个女子温和软糯的声音飘了进来。
除黄博士和老进士之外,四个宿州狐狸大佬和那秀才都肃然起立。而老进士也不住向这女子作揖,便是汴京的人间名公钜卿,也不至于让他如此谦虚。
纯白披肩罩着红衣的淮南狐首涂容挽着李文静的手步入别院,向诸人回完礼,当仁不让的坐上了考官的首席。
宿州狐会和淮南狐会同城。
涂容的办事之处,表面上的良心当铺就在塾学隔壁,来塾学窜门是很容易的事情。
可修齐有四个月没见涂容的踪迹。不是腊考这种栽培宿州狐狸新苗的事情,日理万机的狐首未必会向这边投上一眼。
而眼前涂容的手里还有一册新书,赫然是修齐编写给塾学新教材的印刷本。
里面的字样都是换成了极其悦目的字体,也另请画师改绘了精美的图画。
在书的牌记上果然还留着“修齐”的名字,不过成了:“修齐着作,版权归宿州狐会所有”。
——修齐想:涂容狐首的态度已经摆在那里。那她要问自己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