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升高级班，是要什么？”
涂容问修齐道。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黄博士上一轮询问李文静的问题。太常规无比了。
可修齐该怎么答呢？
考官不同，考生不同，要回答的真话是不同的，要回答的假话也是不同的。
李文静是世家，这里都是她叔伯，说真话不必付出任何代价，而且满堂喝彩，得偿所愿。
修齐没有根脚，深藏秘密，说真话太狂妄，说假话被轻视。站着不动就被认为是魔道恶狐，好歹还能吓唬不识抬举的歹人，而澄清一切就是人嫌狗憎的野狐，拿任何好处都要辛苦十倍。
只有对己三哥，稍微能讲几句真话，但对着涂容能说真话吗？
——四个月前，没有涂容，修齐进不了门；
四个月后，他又要面对自己的保人，接受更严格的审查。
修齐默然着。
他再次感受到了四个月前涂容温言笑语后的威压。
五个二阶的宿州大佬不能让修齐心慌，但涂容不一样。
那一定是三阶巡神以上的威压，是狐族、强者、领袖对目前这个地位的自己的势力差。
但换句话说，其实这里只有涂容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其他人都是空气。
修齐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再望了一眼涂容放在边上的新教材印刷本。
心里，修齐道，“小镜子，关闭你。等我叫你再开启。”
“主人，你独自应付涂容吗？”镜灵替他揪心。
除了刚开始的击退野狗，一路来都是她扶持着主人走到现在。但现在，只有主人去面对最危险的对手了。
“关闭你。”
修齐只重复一遍。
在最神秘未知的强者前面，贸然使用镜瞳反而会暴露她，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你所愿。”
像第一次面对涂容那样，镜瞳又关闭了。
只有修齐面对涂容。
他道，
“法门。”
面对己三哥，修齐坦诚自己对职事和法术的渴望。
但读完了李文静家的藏卷，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法门。
修齐把自己最纯净的须求，告知了涂容。
这个别院的考堂，有的大狐妖皱眉，有的大狐妖欣慰，有的大狐妖没有任何表情，倒没有任何一只大狐妖嗤笑他。
涂容若有所思，她注视修齐道，
“这个世界，有很多获得法门的方法，我们狐会也有很多的法门，你要更快的？还是更稳的？”
忽然之间，整个别院的狐狸和人，甚至整个别院，都在修齐的感知里消失了。
他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其实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他很熟悉，这里就是修齐无数次和镜瞳探讨谋划的地方。
现在镜瞳关闭了。这里就没有任何一点痕迹残留，回到了原初的纯净。
——这里是修齐的意识世界。
就象不敲门而入那样，涂容进入了他的意识！
修齐永远，永远不会再当着涂容的面用开启的镜瞳看她——这个女人太不讲文明礼貌了。
要不是方才临时的决定，修齐的底牌就彻底暴露了。
修齐暂不回答涂容的问题，只是在意识世界朝她白眼。
如果他是一个女人，这就相当于彻底被异性看光裸体，他觉得有必要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固然没有能力阻止涂容的窥视，但不明确他们的边界，只会让强者更加肆无忌惮。
“我不知道你的意识那么纯净。
一般狐狸族人的意识很浑噩，比宿州的街坊都乱上百倍，无所谓我进出他们的头脑。
——你的家教很好，比普通人类的头脑都要清明。
我只是想和你说一些悄悄话。”
涂容歉然道。
修齐接受了涂容的道歉。
他不知道镜瞳和自己身体融合前的意识世界是怎么样的。
但融合之后，当镜灵关闭，这里就象一个没有杂物的谈判场所。修齐的其他秘密都隐藏了，都消失了。
这里没有修齐一路来经历，没有修齐本人的任何情绪。
但还有一样东西，很显眼的摆在了那里，修齐没法藏掉。
“狐妖越渴望成为人类，他的心灵越接近人类，他在意识里就越象人。
虽然是野狐，你果然已经很象人了，和我一样。”
涂容道。
意识世界，从涂容的瞳孔倒影里，修齐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形象：
仍然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前的人类模样，一个清爽干净的男青年，只是换成了这个异世大宋的服饰。
陡然，在这个意识世界他的手脚冰凉。
他没法变掉自己。
但很快，在涂容的瞳孔里，修齐发现了比起穿越前的模样，现在的灵魂形象竟然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么久，他一直不曾留意，意识里的自己多了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
——这是什么？是融合原主小野狐的残留意识？还是长期在狐会，和狐妖朝夕相处，自己的思维接近了狐妖呢？
——但现在这种情况，这不是坏事，可以掩饰修齐的人类真身。
修齐回望涂容：她的灵魂形象仍然是那个红衣金铃、丰腴匀亭的稀世美人。但在裙摆之后，是三条招摇蓬软如同云彩的狐尾。
的确，意识上，很难讲涂容是人多还是兽多了。
“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想成为这二千年来狐族第一只九尾狐，选择了最快的法门，结果就害了狐族，害了她自己；
修齐，你须要记住，从我这里，不会再有让狐族很快进步的法门了。”
涂容道。
哪怕有镜瞳，修齐也读不到她的情绪，镜瞳是读不了心灵的。
涂容回忆的是黄博士提及的那个背叛她的魔道妖狐吗？
修齐不知道。
他只提出他的符合实际的要求。
这里就是向狐会谨慎显露了未来价值的他，和未来的雇主谈判场合。
“快的法门，稳的法门，都无所谓。
只要等价交换，不受天道惩罚的法门就可以了。”
修齐道。
涂容笑了，道，
“有了法门，你要追逐什么梦想？”
修齐暂且沉默。
——既然涂容还要问，就是没法读他的心了。
——他的回复不能坦诚但也不该欺骗。不过不失，正向积极就可以了。
“成为二千年来狐族第一只九尾狐，对我太遥远了。
但凭法门屹立在这个人间顶点，进而飞升天界，是我的追求。”
修齐道。真要能飞升天界，进而穿梭时空回家，这狐会就管不着他了。
“我了解你的要求了。”
也瞧不出涂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听她道，
“你凭着聪明钻营，知道了‘法门’是修炼界的真正绝密，被我们这些势力拢断的王牌。
但你不知道法门有多少，怎么选。禁足在塾学，不会有我们之外的人告诉你了。
我也老实说，你的新教材可以提升宿州，淮南路，乃至整个狐会幼狐的学问知识，但也仅此而已。
笨蛋仍然是笨蛋，仙苗仍然是仙苗，只是仙苗成长的更快，更容易让我们看到罢了。并不会让我们的狐会在里世界的实力提升太多。
你现在的贡献，很难给一个确切的衡量，可远远值不上一个法门。
但我可以给你选择狐会最适合你的法门的机会。”
修齐道，
“我只要等价交换。”
涂容应道，
“是等价交换。你未必会满意，但绝对会接受。”
“我们拉钩吧。”
修齐道。
涂容同意。
修齐和李文静交换藏卷时是拉钩立誓。
如今和涂容交换了解和选择法门的机会，也是拉钩立誓。
生意是平等。
虽然在现实里她对他有着压倒的威压，但在拉钩的那个时刻，修齐的心灵反而陡然松弛了下来。
——涂容消失了，从修齐的意识世界消失。
然后，白茫茫的世界也接着消失，修齐返回了现实。
所有的人都仿佛原地未动，在修齐当众说出“法门”这个需要之后，时间尤如停滞。
——或者说，他和涂容的精神交流是在加速的思维里完成的。
现在，时间重新开始正常流逝。
考官席上的涂容给出了她对修齐须求的答复，
“修齐是我们狐会的一员，他编写的新教材，能造福整个狐会。
能栽培他，启发他编写教材，也是黄博士你们宿州狐会的功绩。
你们的功绩，我统统会上报给泰山娘娘。
至于修齐，除了升到淮南狐会的塾学高级班，我别有赏赐。”
蒙学班、中学班都是狐会各州塾学聘人传授学问；
而高级班则是一路级别，有淮南狐首涂容亲自过问。
当然，由于宿州也是淮南狐会所在，上高级班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宿州狐会因为修齐的新教材会得到了奖励，那黄博士作为此地狐妖的代表，也不好违逆淮南狐首抬举，只能对修齐放行。
修齐萌萌的睁大狐眼，翘首以盼涂容的赏赐。
——实际就是交换，名为赏赐，给她面子而已。
“修齐，你有编教材的才能，也把李文静和其他小狐狸教得很好，那么就该人尽其才。
黄博士，给修齐一个宿州狐会塾学教习的位置如何？让他教宿州的蒙学班和中学班，也好弥补你们这边师资不足？”
修齐仍然是在原地办公，但是有了职事，他就有了稳定的可支配银钱。
他不知道教习可以得到什么法术和法门，但他忽然想到，做了教习就可以接触整个宿州的狐会藏书。
涂容说的选择和了解法门的就在那里吗？
“是。”
修齐道。这才是这笔交易最关键的地方。
“是。”
黄博士跟着干巴巴应道。涂容的建议就是委婉的命令，他不得不应。
“修齐，作为塾学教习，你也不便以狐身登堂，坠了你们宿州狐会威仪。
我这就让你幻形，让你化成心中想成为的人类模样吧。”
涂容再次注视着修齐。
再一次，在她的瞳孔里，狐身的修齐看到了自己的新模样，就是在意识世界，他穿越前的样子：
一个清秀干净的男青年。
忽然，修齐感到身体一股燥热，有元气似被涂容的目光勾动，从他的三处丹田油然而出，汇聚一体，随后在狐躯各处象水流那样不断循环。
——这是修齐本身积蓄而不察觉的法力吗？
“咻。”
当这股力量随着循环逐渐强化，达到某个临界点，满溢出了狐躯，就形成了一股呼啸的黑色妖风。
妖风绕着修齐的狐躯旋转三圈，散了开来，一个与穿越前同样清秀干净的男子出现在这个人间。
这个修齐的幻形，终于有了驾驭刀剑，灵活书写的肢体。他的相貌也比本来世界更加俊美了几分，或许也是内心里的小小私心。
这个幻形再没有任何尾巴了。
就象涂容在现实世界完美无瑕的稀世美人形象一样。
四位宿州狐会的堂主纷纷对修齐颔首。
李秋声更是笑语道：“恭喜修齐小友，得偿所愿。从此天高海阔，大可施展拳脚了。”他越发觉得女儿眼光不错，提前交好此狐。
那两位人类文士也捻须微笑，连连称奇，觉得今日这趟来得值，见闻足以写入笔记怪谈了。
唯有黄博士，最终只是对着涂容和修齐的方向拱了拱手，涩声道：
“……谨遵狐首令谕。还望修齐……好生珍惜此身，莫负狐首与狐会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