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育仙司衙署三里外,有一片僻静的樟灵木林。
林边空地,停着一架通体玄黑样式朴拙的飞舟,若非舟身隐约流转的符文光泽暗示其不凡,乍看与仙国常见的廉价飞舟无异。
梁剑剑光敛去,落于舟前。
舟门无声滑开。
内里空间远比外观宽敞,陈设雅致,灵灯暖黄。
闻君正身着常服,坐于矮几后,正自斟自饮。
“来了?”
他抬眼,声音平稳。
“大人。”
梁剑轻轻走进飞舟。
“感觉如何?”
梁剑直接开口道:“曹瑞表面功夫滴水不漏,躬敬徨恐,话也说得挺漂亮。但卑职觉着……他心思恐怕已经变了。”
闻君正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了晃。
“正常,他今年该有七百三十馀岁了吧?”
闻君正微微摇了摇头:“从八品元婴,寿元千载。满打满算,还剩不到三百年。若百年内无法晋入正八品化神,延寿至一千五百年,便只能等着修为停滞,退养等死。”
他抿了口酒,喉结微动。
“有些别的心思,难免。说到底……是本官,对不住他。”
闻君正放下酒杯,指尖在案几上轻点:“当年他在高等室副主事位置上卡了一百多年,眼看无望,是本官力排众议,推他坐上主事之位,得了这从八品的修为续命。若无此举,他如今……怕已是冢中枯骨了。”
“大人不必自责!”
梁剑眉头微蹙:“曹瑞能有今日,全赖大人当年提携。此乃再造之恩!如今形势微妙,他就开始摇摆不定,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哼,若无大人,他坟头灵草怕是早已高达十数丈了。”
闻君正摆摆手,止住梁剑话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官场之上,恩情有时…敌不过前程。”
他目光转向舟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下中枢殿内,贺真人告老在即,我与庄彦争夺那空出来的真人之位,明眼人都看得出,庄彦背后站着宋殿主,毕竟宋殿主想插手中枢殿的权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曹瑞想另投门庭,寻上一条活路,本官理解。”
不过理解归理解。
闻君正眼睛微咪:“但育仙司高等室,对接着全县高等修仙学院及各大宗门。那里面,牵扯多少家族利益,多少香火人情,多少潜藏的功绩与麻烦……你我都清楚。”
“其他各室皆可暂时放放,唯独高等室,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中。此处若失,不止是丢了育仙一块阵地,更是断了与未来那些有可能成长起来的修士,包括那些地方家族势力的一条重要纽带。于眼下竞争,有害无益。”
梁剑默然点头,他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大人,以曹瑞如今心态,寻常许愿画饼,怕是难以打动。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晋升续命之路,而我们目前给不了他庄殿主能给的承诺。”
他顿了顿,右手并指在自己脖颈前,极轻的虚划了一下。
意思明确。
闻君正目光扫过梁剑的手势,缓缓摇头。
“不妥。”
“仙国官场,自有其运转规矩。斗争可以,倾轧也无妨,但直接动用此等手段,乃是下下之策,后患无穷。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能做。一旦开了这个头,坏了规矩,我们与真仙会那等贼寇,又有何异?”
闻君正手指继续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现在,恐怕也只有换人了。”闻君正抬眸,眼中锐光一闪:“扶持一个能坐稳高等室主事位置,且能维系好与各院校家族关系的人上去,曹瑞的话,让他体面退场吧。”
梁剑闻言,眉头锁得更紧。
“大人,这恐怕很难吧。”
“如今殿内风声鹤唳,宋殿主那边又盯得紧。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反弹。”
“而且在这等敏感位置,有能力者未必愿意此时出头涉险,愿出头的…又未必有能力稳住局面。曹瑞经营高等室多年,虽无大功,却也未有大过,贸然动他,还必须有足够由头。”
梁剑语速渐缓,脑海中快速闪过各个人名。
忽然,梁剑眼神微动,想起今日在曹瑞值房所见。
“大人。”梁剑向前微倾身体,低声道:“卑职今日倒想到一人,或可一用。”
“哦?谁?”
闻君正望来。
“陆明。”
梁剑吐出这个名字:“便是大人此前看过其仙献,笔试第六,昨日刚入职育仙司的那个新人。”
闻君正眼神未变,示意他继续说。
“今天卑职在曹瑞处,恰逢其属下呈交一份修士就业报告。那份报告,正是陆明接手整理。卑职粗略看过,数据拿捏恰到好处,格式严谨,条理清淅,绝非新手可为。”
梁剑停顿一下,继续道:“高等室副主事周鼎,虽然能力中庸,但胜在勤恳,且在高等室多年,熟悉事务。他对曹瑞近年将庶务尽数推于己身,早有怨言,只是隐忍不发。我们或可暗中扶周鼎上位,接替曹瑞。而空出的副主事之位……”
“可以让陆明顶上。”
“此人既有能力,又知进退,且出身寒微,暂无复杂背景,很便于掌控。如此一来,高等室实际权柄,仍在大入手中。周鼎为主,陆明为辅,一稳一进,或可稳住局面。”
闻君正静静听完,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端起酒杯,又饮一口,良久才道:“周鼎…确是个选择。能力虽平,但够听话,也熟悉情况,用来过度过度,的确不错。”
闻君正话锋一转:“至于陆明,还是为时尚早。一副报告,说明不了太多。驻点之事,安排下去了?”
梁剑点头:“卑职已暗示周鼎,可以安排陆明去重点院校驻点历练。”
“恩。”
闻君正微微颔首,“驻点之事,最能考验人。不仅要能发现问题,更要能平衡各方做出实绩。功绩是一方面,更要看他能否与那些学院背后的家族势力打好交道,咱们再等等看吧。”
“此事,你费心了。”
梁剑躬身:“为大人分忧,乃卑职本分。”
闻君正指了指对面空位:“上来,陪本官小酌几杯。这忘忧酿埋了五十年,今天才刚开封,可别浪费了。”
“谢大人。”
梁剑没有推辞,上前落座。
一时间,舟内酒香微漾。
……
柳如丝家小院。
陆明刚落地,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显然等侯多时。
柳如丝站在门内,一身居家常服,勾勒出丰腴身段。
见到陆明,她脸上下意识飞起一抹红霞,眼神有些闪躲。
想到为了自己的家事,借钱都借到陆明头上,心底感觉真的很不好意思。
“陆…陆明,你来啦。”柳如丝声音比往常软了些。
“恩,叼扰了。”
陆明笑着拱手,没注意对方那点细微异样。
“是陆老弟来了吗?快请进,快请进!”
这时,牛大力粗豪的嗓门从屋里传来,接着便是咚咚的脚步声。
牛大力快步来到门口,一把拉住陆明的骼膊,热情得近乎夸张:“哎呀,陆老弟。我老牛早就看你不凡,你现在果然都成了中枢殿的仙官老爷了,还能念着老哥,是老哥的荣幸。快快,屋里坐。”
说着,又扭头对还站在门边的柳如丝一瞪眼:“愣着干啥?没点眼力劲!赶紧给陆老弟沏茶,把昨儿买的灵果端上来,再去炒两个硬菜,今晚要我跟陆老弟好好喝几杯。”
柳如丝被丈夫一吼,那点羞涩顿时散了大半,低低应了声:“哦…”
“别别别,牛哥,真不用忙活。”
陆明连忙拦住:“我今日来,是有正事跟牛哥商量。说完就走,不耽搁。”
“正事?”
牛大力眼睛一亮,搓着手,有些忐忑:“如丝说钱的问题,老弟你真能帮衬帮衬?”
陆明没直接回答,反问道:“牛哥,咱们进屋说?”
“对对对,进屋,进屋。”
牛大力连忙把陆明请进主屋,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凑在旁边坐下,眼巴巴看着。
柳如丝端来茶水果品,默默站在一旁,也望了过来,眼中带着期盼与担忧。
陆明没卖关子。
他伸出手,手指在腰间仙官玉牌上轻轻一抹。
哗啦——
灵光闪铄。
整整十沓捆扎整齐的仙币,摞在桌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屋内瞬间安静。
牛大力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堆钱票,喉结剧烈滚动。
柳如丝也掩住了嘴,美眸睁大。
十万仙币!
他…他竟然真拿的出来。
柳如丝惊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对以前这位老同学,并不是很了解。
陆明看着牛大力那几乎要冒出绿光的眼睛,心底暗喜,他要的就是这种反应。
陆明轻咳一声,手指在那摞钱票上轻轻点了点:
“牛哥。”
“这钱,想要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