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浊自己也说不清，这双耳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见远处声响的。
是一岁？三岁？还是前几个月？记忆像蒙了层薄雾。
只记得有一回，他正坐在院里翻刘爷爷给的书，忽然就听见巷尾张小山嗷嗷的哭嚎——那声音隔着好几条巷子，却清楚得象在自家墙根底下。
他放下书，侧耳细听。
哭声里还夹着张猎户粗声粗气的数落：“……今儿必须跟我上山！成天就知道野！”
接着是的场面，让原本板着脸的张猎户险些笑出声。
待听见付清浊那句“张叔，我来找小山玩，我们约好了的”，
张小山整个人都挺直了，眼睛亮得象擦了星子。张猎户见是付清浊，脸上的严厉便化了，眼里透出温和的笑意。
他伸手揉了揉儿子乱蓬蓬的脑袋，嗓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行吧，既然小鱼儿都来寻你了，今儿就放你一回。”
两人刚走出院门，张小山就一把搂住付清浊的脖子：
“你可来得太是时候了！要不我又得跟我爹钻山沟去。
”付清浊笑着拍拍他的背：“正好，我也闷得慌。”
只是张小山这张嘴啊，从见上面就没停过。
谁也弄不明白，老实巴交、话比金子还贵的张猎户，怎么生出个从会说话起就除了吃饭睡觉、连跟着爹上山打猎时都叨叨不停的儿子。
要不是父子俩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张猎户有时候真忍不住怀疑——这真是自己亲生的？
为这事儿，两口子没少拌嘴。每回吵起来，爱管闲事的王大娘就跟听见信号似的，迈着小脚就来了。
“哎哟哟，怎么又吵上啦？闲得慌是吧！”
“这事儿都说多少回了，娃儿脾性随谁哪有准？咱们镇上这样的事儿还少吗？”
“你跟你爹不也不一样？你爹当年可比你能说道！”
“榆木疙瘩里蹦出个巧嘴八哥，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你再看看付家小鱼儿——跟根生也不象啊。根生多热乎一人，小鱼儿却温和得出奇，不急不躁的。虽说懂事是懂事，可也太静了，静得叫人心里不踏实……”
“说起小鱼儿，我就想起根生和秀莲来……你说这老天爷，怎么专挑好欺负的呢？说着说着，我这心里就发酸……”
王大娘抹着眼角，嘴里的话却一句没停。
……
张猎户两口子听着听着，忽然对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敢情自家儿子这张碎嘴，全是从王大娘这儿耳濡目染来的！
王大娘正说到动情处，抬眼瞧见门里两口子瞅着自己笑，一下子愣住了：“哎？你们笑啥？我这儿正难受着呢！”
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这偷墙根的事被人发现了。
“你们两口子先聊着，我菜还在灶台上，我得赶紧去看下”说要不等张猎户回答，便匆匆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张猎户两口子。
……
正当付清浊沉浸在对昨日蹊跷之事的回想，试图从那些散落的线索中拼凑出真相时，思绪被一声慈祥的呼唤轻轻打断。
“小鱼儿，饭好了，快来吃吧。”
是祖母的声音。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些年来，老人家早已将屋里的物件位置摸得一清二楚，动作也日益利落。
“哎，这就来，祖母。”付清浊应声起身。
说来也奇，祖母这些年身子骨反倒比早年硬朗了不少，气色也红润起来，早先因丧子丧媳而笼罩眉宇的沉沉暮气，如今已淡去许多。
邻里见了，都说许是小鱼儿带来的福气，让老人家心里有了新的盼头，渐渐走出了昔日的悲恸。
只有除了刘老爷子，任谁也想不到，这变化，是因为祖母常年同付清浊一道，吃着那来历奇特的幽冥鱼有关。
饭刚吃到一半，门口忽然探进一个圆鼓鼓的小脑袋。
“付小鱼！”
张小山那特有的顽皮嗓门儿传了进来，“我跟我爹去后山打猎，说好了去下套逮兔子！要是逮着了，回来分你一只！”
话刚撂下，那脑袋就“嗖”地缩了回去。付清浊抬头看去，只瞧见张小山已经跟在张猎户身后走出了院门，却还扭过头来，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见付清浊笑着点了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转回去，一蹦一跳地追着他爹走了。
“是张猎户家的小山吧？”祖母虽然看不见，耳朵却灵。
“恩，是他。”付清浊应道。
“那孩子听着就皮实，嗓门亮堂，身子骨怕也比你敦厚些。”
“是比我壮实不少。”
两人的话音刚落，远处隐约飘来只有付清浊能听到父子俩的对话。
只听张猎户的声音带着无奈：“你小子可别瞎许愿，万一空着手回来，看你怎么跟小鱼儿交代！”
“哎哟爹，轻点揪耳朵！”张小山嚷嚷着，
“抓不到就抓不到呗！”
“啊——疼！”
吃着饭的付清浊，嘴角又杨起了不常见的微笑。
魔君残魂在付清浊的识海深处，以某种超越时间的视角感知着外界。
起初，他对这个整天围着付清浊打转、嘴碎得象只麻雀的张小山，只觉得聒噪。
凡人的孩童，精力旺盛，情感粗糙，言语幼稚——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魔域的肃杀、仙界的清冷、乃至人间修士的持重格格不入。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份观感悄然变了。
或许是每次张小山闯了祸，被张猎户提着耳朵教训时，那龇牙咧嘴却绝不告侥的倔强，走的时候还不忘安慰付清浊没事没事的壑然。
或许是他掏到鸟蛋、摘到野果，总会兴冲冲跑来，把最大最甜的那个不由分说塞给付清浊的纯粹。
又或许，仅仅是他那份毫无保留的、灼热又笨拙的“义气”。在付清浊因身世或安静性子被其他孩子有意无意疏远时，总是张小山第一个跳出来，梗着脖子喊：
“付小鱼是我兄弟！”
“你们再说他试试！”
说完还不忘记，朝对方晃晃自己的拳头。
这份肝胆，在魔君悠长的记忆里，竟比许多以“忠义”自诩的修士大能更显珍贵。魔域尔虞我诈，仙界淡漠秩序，这般不掺杂利益、不计较得失的赤诚，他见得实在太少。
于是昨日，当张小山愤愤不平地喊出“让他们全都肚子疼”时，魔君残魂几乎没怎么尤豫。
一丝魔元罢了，虽则凝聚不易，但用来替这聒噪却赤诚的小家伙出出气，顺带也让付清浊能舒坦些，似乎……并不算浪费。
看着张小山如愿以偿坐上最好的位置，听着说书，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兴奋和满足，时不时还凑到付清浊耳边激动地嘀咕几句，魔君残魂那古井无波的心境里，竟也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愉悦”的涟漪。
这感觉陌生又奇异。
他忽然觉得，这个除了嘴碎几乎全是优点的小家伙，就象这灰暗、压抑的共生生活里，一道意外照进来的、闹腾却温暖的光。
有他在，付清浊那过于安静的世界，似乎也多了几分活气。
保护这点活气，或许……也不错。
残魂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