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边祭坛。
晨曦初露,江面上还飘着薄雾,临安镇的百姓已经聚集在江边。祭坛是用新伐的松木搭建的,高三丈,上面插着五色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坛前摆着三牲祭品,香烟缭绕。
二皇子宋琰身着绛纱袍,头戴远游冠,在官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祭坛。有一人跟在他身后,穿着青羽门的道袍,手持拂尘,作护法师。
付根生抱着孩子,和秀莲站在人群外围。小鱼儿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这阵仗可真大。”秀莲小声说。
付根生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他注意到江边停着几艘官船,岸上站着官兵
祭典开始,钟鼓齐鸣。祝祷,声音清朗: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奉旨祭江,祈佑一方平安……”
祝文念到一半,江面忽然起了变化。原本平静的江水开始翻涌,雾气中传来低沉的嗡鸣声。百姓们骚动起来,纷纷跪地叩拜。
道士脸色微变,低声道:“殿下,这是……”
宋琰不动声色,示意继续念诵祝文。但见江心雾气突然散开一道缝隙,隐约露出山体的轮廓。就在这一瞬间,数条幽冥鱼跃出水面,鳞片在晨光中闪着幽光。
“祥瑞!这是祥瑞啊!”
坛下的官员立即高呼。
百姓们见状,也都跟着叩拜,口称祥瑞。
宋琰等道士祝祷完毕,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
“天降祥瑞,佑我大宋”
众人纷纷附和,眼见目的达到,宋琰示意道士装扮的人,将剩下的仪式一一进行,自行离开,去向远处。
香满楼二楼的窗户大开着,二皇子宋琰凭栏而立,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渡口。他身后,李龙海垂手侍立,两位青羽门的师兄则盘膝坐在一旁,闭目调息,身周有微不可察的灵光流转。
“殿下有令,为庆国之祥瑞,有能献上幽冥鱼者,赏银百两!”
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官兵立即抬出十个大木箱,“哐当”一声打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在晨光下耀眼夺目。
人群顿时沸腾了。十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百两银子,想都不敢想!
“我去!”
一个年轻渔民率先站出来,“我张家三代打渔,熟悉水性!”
“我也去!”
又有人应和。
付根生抱着孩子,眉头紧锁。
“根生哥,”同村的王老五凑过来,“咱们一起去吧?十两银子呢!”
付根生摇头:“这季节江水还寒,太危险。”
“怕什么!”王老五拍着胸脯,“咱们都是江边长大的,还怕这点寒气?”
这时,李龙海走了过来,来到付根生面前:
“付鱼头,你是镇上最好的渔把式。若是你能捕到幽冥鱼,殿下另有重赏。”
付根生还没回答,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哭声清亮,在喧嚣中格外刺耳。
李龙海的目光在孩子的襁保上停留片刻,那枚鱼形木雕正随着孩子的哭声轻轻晃动。
“孩子还小,离不开人。”付根生借故推辞。
“殿下说了,所有渔夫都得下水,不得违令,违者死”李龙海无奈的小声说道。
付根生将孩子交到秀莲的怀里,示意秀莲不用担心,走过去在管事的那里报了名。
香满楼二楼,宋琰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对身边的侍卫长使了个眼色,侍卫长立即会意,悄悄退下。
息潮期后第一个月圆之夜,小镇各个渔夫在告别了家里人都慢慢聚集到江边,付根生也同样看着秀莲和孩子还有老娘都睡着了,轻轻的推开院门,拿上渔具,慢慢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多时,江面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多条渔船。画面一转,渡口处,与往日捕鱼的自发景象截然不同。
数十名镇上的渔夫,被手持兵刃、神情冷硬的军士驱赶着,聚集在冰冷的江岸边。他们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不情愿,人群中弥漫着压抑的啜泣和低声的抱怨。这些军士是随着二皇子一同到来的亲卫,此刻他们不再是帝国的守护者,而是冰冷的督工。
“都听好了!”一个统领模样的军官,声音洪亮却冰冷,压过了江风的呼啸,“殿下有令,今夜月圆,需征用尔等下水,捕捞幽冥鱼!凡下水者,赏银十两!捞得幽冥鱼者,赏银百两!若有怠惰不前、阳奉阴违者……”他“锵”地一声抽出半截雪亮的佩刀,寒光在火把映照下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以抗旨论处!”
威逼利诱,简单,却有效。
在皇权与刀锋面前,这些卑微的渔民没有任何反抗的馀地。银钱虽动人,但那幽冥渡的江水,尤其是月圆之夜据说会更加诡异的江水,才是他们世代恐惧的根源。
付根生也被裹挟在人群中。他紧紧攥着拳头,看着周围面如土色的乡邻,又望向自家方向,心中充满了担忧。秀莲刚生产,身子虚弱,孩子还小,他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冒险。但皇命如山,刀剑加颈,由不得他选择。
“下水!”
军官一声令下。
渔夫们如同被驱赶的羔羊,颤巍巍地解开自家的小船,或是抱着鱼篓、渔网,驶入那漆黑如墨、寒气刺骨的江水中。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不少人当即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付根生咬紧牙关,凭借多年的经验和远超常人的水性,努力在江水中稳住船身,撒网,收网。他的动作依旧熟练,但心境却完全不同往日,每一次撒网,都感觉那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周围的同伴不时发出惊呼,有人因寒冷和恐惧而抽筋,被同伴七手八脚拖上岸,蜷缩着瑟瑟发抖,如同离开水的鱼。
月光惨白,洒在江面上,非但没有带来清辉,反而让那翻涌的黑色江水更显诡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苏醒,无形地注视着这场人为的灾难。
李龙海在楼上看得分明,他低声道:“殿下,月圆之夜,江中阴煞之气最盛,幽冥鱼活性似乎也更高,但……对凡人的侵蚀也更强。如此逼迫,恐伤及太多性命,若引起民怨……”
宋琰目光依旧冷漠地注视着江面,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凡人性命,若能换来足够的幽冥鱼,助我等窥得此山奥秘,便是他们的造化。况且,”他顿了顿,
“《九天神宫律》只言仙人不涉凡间王朝运转,可没说不许凡人自己为自己效力而遭遇不测。”
他话语中的冷酷,让李龙海心底一寒,不敢再多言。
高强度、高压力的劳作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渔夫们早已筋疲力尽,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军士的呵斥在支撑。
付根生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同灌了铅,冰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在一次奋力拉起一网略显沉重的收获时,脚下被水底滑腻的船身一绊,加之体力透支,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猛地栽进水里!
“根生!”
“付鱼头掉水里了!”
近处的几个渔夫惊呼起来,七手八脚地去捞。江水冰冷刺骨,而且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拉扯。好在人多,很快便将已然昏迷的付根生拖上了岸。
他面色青紫,嘴唇乌黑,身体冰冷得象一块寒冰,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没气了……好象没气了!”
一个探他鼻息的渔夫惊恐地叫道。
军士过来查看了一下,皱了皱眉,挥挥手:“抬走!别挡着道!其他人继续!”
仿佛只是清理了一件碍事的垃圾。
付根生被同乡用破旧的棉絮胡乱包裹着,抬回了那间他不久前还充满喜悦的家中。
秀莲正抱着孩子,倚门盼望,看到的却是丈夫如同水鬼般被抬回来的景象。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怀中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气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根生!根生!”秀莲扑到炕边,颤斗着手去探付根生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冷死寂。她不甘心地又去摸他的胸口,那里,曾经有力跳动的心脏,已然静止。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撕裂了临安镇的夜空,比之前任何一次婴啼都要绝望,都要刺耳。
瞎眼的老母亲摸索着过来,碰到儿子冰冷僵硬的身体,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发出呜呜的、如同枯柴断裂般的哭声。
新生的付青浊在母亲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泪水中,倒映着炕上父亲青紫的遗容,以及母亲悲痛欲绝的脸庞。
窗外,惨白的月光依旧冷冷地照耀着,江面上的捕捞还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个刚刚迎来新生命的丈夫和父亲,就这样,成了权贵们探寻奥秘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以随意舍弃的代价。
而在付根生断气的那一刻,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混杂着冰冷江水气息与不甘怨念的残魂,被那江心无名山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牵引了一下。
混乱与悲伤,死亡与新生,在这座小镇里,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那潜藏在暗处的“无序之种”,在其降生之初,便以最直接的方式,品尝到了这世间“有序”权力所带来的,冰冷刺骨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