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根生的死,象一场猝不及防的严霜,狠狠砸落在付家本就贫瘠的院落里。那副冰冷的薄棺抬出去后,这个家便彻底失去了温度与光亮。
秀莲的精神,仿佛随着丈夫一同被埋入了那抱黄土之下。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言语,只是终日抱着襁保中的青浊,呆呆地坐在炕头,或是倚在门边,望着空荡荡的院门,眼神空洞得吓人。
仿佛在下一刻,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一身江水的潮气,憨笑着唤一声
“秀莲,我回来了”。
可门外,只有空寂的风,和邻人偶尔投来的、掺杂着同情与无奈的目光。
老母亲摸索着,试图操持家务,煮些稀粥,可她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往往将粥煮得半生不焦,或是打翻碗碟,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
这声响偶尔能惊动秀莲,她会机械地站起身,默默地收拾,动作迟缓得象一个提线木偶。喂孩子时,她也常常走神,直到孩子因饥饿而啼哭不止,她才恍然惊醒,慌忙喂完孩子,才发现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已湿了一大片。
悲伤是一种无声的毒药,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她的生机。生产带来的损耗尚未恢复,又遭此巨变,心脉早已如同风中残烛。
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失去了光泽,变得蜡黄干枯。
邻居王大娘看不过眼,时常端来热汤热水,劝慰道:“秀莲啊,你可不能这么糟践自己!为了孩子,你也得挺住啊!清浊还这么小,他不能没了爹,再没了娘啊!”
听到“清浊”的名字,秀莲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属于母亲的光亮。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孩子不适。
这是根生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支撑她在这无边苦海里漂浮的唯一浮木。可这根浮木,太细,太脆弱,承载不住她沉沦的灵魂。
这些日子里,秀莲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隐约听见江水的呜咽声。那声音时远时近,象是在呼唤什么。有时她甚至会恍惚看见付根生就站在窗外,浑身湿漉漉的,对着她微笑。但当她定睛看去,那里除了月光,什么都没有。
在一个寒意料峭的清晨,老母亲摸索着来到炕边,想去摸摸孙子,却先触到了秀莲冰冷僵硬的手臂。
“秀莲?秀莲?”
老母亲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斗。
秀莲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枯槁,双眼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在质问这无常的老天。她的身体已经冰冷,怀里却还紧紧搂着嗷嗷待哺的付青浊。孩子因为饥饿和寒冷,哭声微弱得象只小猫。
就在秀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远在江心的幽冥渡上,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目光始终望向付家小院的方向。当秀莲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时,身影微微颤动,向着岸边伸出手,仿佛要接引什么。
付家小院上空升起了一道淡淡的身影,挣扎的想要停下,可一阵风出来,无奈的飘向远处召唤的方向,隐隐约约看见两个身影在江面上相拥,渐渐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晨雾中。但在消散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付家小院,那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期盼。
与此同时,付家小院里的付清浊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窗外江心的方向,小手在空中抓挠,仿佛在追寻着什么。
邻居们闻讯赶来,看着这人间惨剧,无不唏嘘落泪。王大娘抹着眼泪说:“这夫妻俩,生前恩爱,死后也要一同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草草料理了秀莲的后事,将她与付根生合葬一处。生前相伴时日虽短,死后总算能同穴而眠,或许,这也是这苦难人间唯一的、微弱的慰借。
下葬那日,天空飘起了细雨。当棺材入土时,有人看见两只白色的蝴蝶在坟前翩翩起舞,久久不愿离去。
只是,那坟茔尚新,这破碎的家,又该如何维系?
沉重的担子,毫无选择地,落在了那瞎眼的老母亲佝偻的肩上。她抱着失去父母、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孩子,坐在冰冷的炕上,干涸的眼窝里再也流不出眼泪,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茫然。
说来也怪,自从那日后,付清浊变得格外安静。
他不哭不闹,总是睁着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仿佛在观察着这个世界。有时,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发出咿呀声,象是在和谁说话。
从那以后,镇里的刘老爷子时常来看望这一老一小。每次他来,付清浊都会特别兴奋,小手挥舞着,想要抓住老爷子花白的胡须。
“这孩子,不一般啊。”
刘老爷子抱着付清浊,喃喃自语,“根生、秀莲,你们放心,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把娃抚养成人。”
说着说着,刘老爷子想起那天自己正躺在家的藤椅上,听下人说着付家的事,也暗暗叹息,正在想着怎么帮扶一下这可怜之人,耳边突然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付家的小子,叫付清浊吧?你将他抚养成年,也算你此生之福报”,今日交代你之事,切记不可泄露!”
说完声音消失的也很是突然,刘老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完事看到下人还在哪里碎碎念,才知道,这个声音只有自己听到了。
“仙人放心,我一定不负您之所托,将孩子养大成人”
刘老爷子在心里默念道,脑海中浮现出灰衣人的身影,随即安排下人以及邻里上下帮衬,这才将付根生秀莲的后事安排妥当。
而江心那座无名山,在秀莲去世后的那几个夜晚,山间的雾气似乎格外浓郁。有夜归的渔民说,曾在月光下看见两道模糊的身影相携入山,但那雾气太浓,看不真切。
从此,付家小院里只剩下年迈的祖母和懵懂的婴孩,相依为命。而付清浊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将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开启他不同寻常的命运。
每当夜深人静时,老母亲总能听见孙儿在睡梦中发出咿呀的呢喃,那声音既象是梦呓,又象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而她看不见的是,总有一缕淡淡的月光照在孩子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