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
六十多匹战马,连同近百人的队伍。
陈远不敢走直线,只能带着队伍,沿着山麓和枯林的边缘,不断绕行。
每翻过一道山梁,他都会让李风先去探路,确认前方数里之内没有游骑的踪迹,才敢让大队人马通过。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整支队伍停下,藏进沟壑与林地。
张杨断了的骼膊被重新固定,脸色苍白如纸。
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不时地看向走在最前方的那个少年背影。
整整三天,比来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那道熟悉的狭长入口,终于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山谷入口的哨塔上,陈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陈远等人。
很快,谷口用门板和木料搭建的简易栅栏被打开,陈虎带着一大群人从里面冲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坞堡族老陈爷和铁匠张铁。
当他们看清队伍的模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到了那六十多匹神骏的战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喜色。
可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马背上那些身穿残破甲胄的汉军士卒,看到了那些面容憔瘁的妇孺,看到了陈远、李风等人身上的战斗痕迹。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众人心头。
“阿远!”
陈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上前来,想问什么,却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进谷再说。”
陈远的声音很疲惫。
这三天,他的精神绷得象一根随时会断的弓弦,现在没有多馀的力气去解释。
队伍缓缓进入山谷,原本正在猫冬的乡亲们全都呆呆地看着这支归来的队伍。
整个山谷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氛。
陈远让张魁和陈虎立刻安排人手,将伤员抬进最大的山洞,让妇孺们去火堆边取暖,将所有的战马都牵到溪流下游看管起来。
半个时辰后,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升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陈远、陈爷、张铁,还有张杨,以及坞堡里所有主事的人,都围坐在火堆旁。
陈远将一块烤热的肉干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然后将陈家坞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从发现溃兵,到伏击鲜卑游骑,再到那场惨烈的巷战。
他讲得很简单,甚至有些刻意的平淡,但他每说一句,围坐在火堆旁的众人,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他说到刘三为了救他,用身体挡住鲜卑人的弯刀时,几个和刘三平日里交好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输了……大汉真的……输了……”
陈爷喃喃自语,象是在对所有人说,又象只是在对自己说。
大汉的天兵,北伐的王师,那个他们翘首以盼,能带回太平日子的希望,就这么……没了。
“大汉三路大军,号称十万,出塞之后,十不存一。”
张杨在一旁,为陈远的话,补上了最沉重的一刀。
在座众人都觉得谷里的空气又寒冷了几分。
如果连朝廷的十万大军都败了,那他们这区区八百口人,万一鲜卑人发现了,他们能怎么办?
“操他娘的鲜卑杂种!”
一个与刘三自小玩到大的汉子,猛地抓起身边的一截木柴,狠狠砸在地上!
木柴断成两截,火星四溅。
“三哥就这么没了!他婆娘和娃子,以后咋办!他之前还跟我说,等开春了,一起去修补屋顶!”
这一声悲愤的质问,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跟他们拼了!”
“刘三不能白死!”
“杀!杀光这帮狗娘养的!”
恐惧在这一刻被更强烈的悲伤与仇恨所取代,化作了同仇敌忾的血性。
他们是边地的汉人,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在和胡人无休止的厮杀中求活。
恐惧和软弱,早就被这片土地的寒风磨砺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写在骨子里的,一代代传下来的血性!
陈远知道,从这一刻起,陈家坞,才算真正拧成了一股绳。
张铁站起身,走到陈远面前,这个打了半辈子铁的汉子,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远的肩膀。
“阿远,往后,你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对!都听阿远的!”
“阿远,你下令吧!”
一道道声音响起,张魁、李风、陈虎,全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陈爷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他颤巍巍地站起,将那根跟了他几十年像征着族老权威的拐杖,双手递到了陈远面前。
陈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然后,他将拐杖掉转方向,重新塞回陈爷的手里,扶着他坐下。
“陈爷,您年纪大了,坐着看就好。”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人。
“想报仇,就得先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从今天起,所有能动的男人,都跟着孙大牛他们操练。”
“我们人少,但我们不怕死!万一鲜卑人真打进来了,我要让每一个闯进来的杂碎,都用命来换!”
……
夜深了。
新添加的乡亲和伤员都被妥善安置好,山谷再次恢复了平静。
陈远独自一人,走到了溪流下游。
几十匹神骏的战马正安静地站在那里,打着响鼻,咀嚼着为数不多的干草。
有了这支骑兵,他们就有了机动力,进可攻,退可守。
他正静静地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走来。
是张魁。
他手里拿着一本用兽皮缝制的简陋册子,上面用炭笔记录着什么。
“阿远哥。”张魁的声音有些沉。
“说。”
“东西都点完了。”
张魁翻开册子,“鲜卑人的弯刀、弓箭,加之张队率他们带来的兵器,我们现在人手一矛一刀都还有富馀。”
“皮甲有二十多副,虽然都破了,但我爹说能修补。”
这本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张魁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但是……吃的,不多。”
“我们从坞堡带回来的粮食,加之这次缴获的,就算所有人定量减半,也撑不过两个月。”
陈远沉默着,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
“最要命的,是它们。”
张魁的目光,投向了那群战马。
“六十三匹战马,个个都是吃草料的精料货。山谷里之前储备的干草,加之沿途搜集的,满打满算,也只够它们吃十天。”
“十天之后,它们就得和我们抢吃的了。”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
这六十三匹战马,是他们唯一的机动力量,是他们的希望。
但现在,这希望,也成了他目前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