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脑子里一片嗡鸣,方才搏杀的血勇正飞速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
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既安抚了人心,又留下了后手。
可现实,却用刘三叔他们尸体,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在这样的世道里,根本没有两全其美。
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
“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却也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
陈远缓缓回头。
那是一名幸存的汉军士卒,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满是烟火色,一条骼膊用布条胡乱吊在胸前,血已经浸透了布条。
他是除了那些重伤员外,残存的不到十名汉军士卒中,军衔最高的一个。
“陈远。”陈远开口,声音沙哑。
“我叫张杨,字稚叔,云中人,军中一介队率。”
那年轻人自报家门,他想行个军礼,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目光扫过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最后落在陈远身上,眼神复杂,“此战,多谢了。若非小兄弟运筹惟幄,我等早已是刀下亡魂。”
陈远站起身,跪得太久,双腿一阵发麻,他跟跄了一下才站稳。
“这里不能待了。”
他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说,“火光会引来更多人。可能是鲜卑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张杨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地窖里,还有你们的十几个重伤弟兄,和我们坞堡剩下的近五十口人。”
陈远看着他,“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打一场了。”
张杨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这些人,人人带伤,体力耗尽,确实已是强弩之末。
“陈兄弟有何打算?”张杨问。
他虽是队率,但此刻,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比他更有能力。
“如果你信我的话,就收拾所有能用的东西,带上所有人,跟我走。”
陈远看向西北方的阴山馀脉,“我在山里,有个地方。”
张杨的目光闪铄了一下,追问道:“山里?如今大雪封山,山里能养活这么多人?”
“若是鲜卑人的大队追来,山里无险可守,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陈远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那地方只有一个出口,易守难攻。谷内有水源,有我们提前储备的粮食。”
“最重要的是,还有近八百乡亲。我们有刀,有矛,还有五十个能战的汉子。”
张杨的瞳孔猛地一缩。
有预备的藏身地!
有提前储备的粮食!
有组织起来的武装!
这一切,竟然这个少年提前准备的!
张杨的目光扫过陈远,这个少年身上还沾着刘三的血,脸上满是烟火和血污,可那双眼睛,却冷静得可怕。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坞堡少年该有的样子。
张杨的心中泛起无尽的苦涩与讽刺。
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大汉军人,坚信着朝廷天威,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而一个边地的少年,却早就看透了这场国运之战的结局,并且为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看来,眼下这个少年,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他郑重地答应道:“好!我张杨虽然是个小小队率,但也知审时度势。从此刻起,我手下这帮弟兄,都听陈兄弟调遣!”
陈远没有推辞,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他立刻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张队率,你们军人熟悉战马!立刻清点所有能动的马,一匹都不能放过!把马鞍、武器、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全部收拢起来!”
“小风!”陈远冲着不远处正在给一个兄弟包扎伤口的李风喊道。
“阿远哥!”
“你去地窖,安抚乡亲们,让他们准备转移!告诉他们,我们赢了,但必须马上离开!”
“孙大牛!”陈远又喊道,“你带人,把我们战死的弟兄,还有……刘三叔他们,都抬出来。”
陈远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不带任何情绪。
在这片死亡之地,悲伤是最无用的情绪。
活下去,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
很快,清点的结果出来了。
除了跑掉的,总共有六十三匹战马!
每一匹,都是膘肥体壮的良驹。
有了它们,陈远对于成功撤回山谷的把握更大了。
坞堡的空地上,刘三和其他几个战死的乡亲的尸体,被并排摆放在一起。
他们的家人,那些刚刚从地窖里出来的妇人、老人,在短暂的哭嚎之后,便陷入了死寂。
一个妇人默默跪在丈夫的尸体旁,拿出一把割草的小刀,颤斗着,割下丈夫的一缕头发,再小心翼翼地,贴身放进自己的怀里。
一个又一个。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抽噎。
陈远看着这一幕,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份强行压下去的悲痛就会彻底冲垮理智。
他走到另一边。
汉军和鲜卑人的尸体,被堆积在一起,浇上了桐油。
张杨拄着一根长矛,站在尸堆旁,沉默不语。
“张队率,不把弟兄们的尸骨,分开吗?”陈远低声问。
张杨摇了摇头。
“分不开了。这一路上,埋的弟兄太多了。”
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映着他年轻却沧桑的脸,“能烧成一把灰,不让野兽刨出来啃了,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了。”
陈远没再说话。
他只是将那面从议事堂里拿出来的,写着“田”字的残破军旗,扔进了火里。
旗帜触火,瞬间燃烧,化作一只黑色的蝴蝶,在夜空中盘旋,最终消散。
陈家坞之战,就如同这面军旗,轰轰烈烈地开始,无声无息地结束。
……
半个时辰后,一支奇怪的队伍,借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离开了陈家坞。
六十多匹战马,驮着重伤员、哭累了的妇孺,以及所有搜刮来的兵器、粮食和物资。
陈远、李风、张杨,以及所有还能走动的汉子,都牵着马,徒步走在最前面。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马蹄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远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身后,那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坞堡,在冲天火光中噼啪作响,最终轰然倒塌,将所有的回忆都埋葬在灰烬里。
一个孩子被吓得哭出声来,依偎在母亲怀里。
陈远勒住马缰,盯着那片火海,将那片燃烧的故土,将刘三叔倒下的那条巷道,死死刻进了脑海里。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头。
“我们走,回家。”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用目光锁定了前方那片夜色中的山脉。
那里,是未知的未来,也是他们所有人,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