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里的那些事823号避难所
时间:2710年6月25日
地点:临海城,黑街长椅
执笔者: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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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的旅途停在了临海城。
城东黑街的日常混乱,本不值得我多费笔墨,直到“审判大会”的传闻钻进了耳朵。
在废土,审判总与死亡和权力更迭相伴,而作为一名记录者,我意识到这或许是值得驻足的一笔。
于是,我挤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
锋芒总部围满了核子士兵,那些身穿动力装甲的巨汉,看着像压轴主角,锋芒的人反倒成了陪衬。
我倾听周围人的议论,拼凑出这场闹剧的起因:声名狼藉的哈里死了,一个叫灰雁的猎人洗清嫌疑,还成了新队长。
我等了没多久,人群一阵骚动,灰雁队长从总部走了出来,她戴着战术面罩,只能看出一双眸子。
在核子士兵和锋芒高层的簇拥下,她最后坐着浮空车离开了。
我的笔尖悬停在半空。
旁人看到的或许是一个冉冉升起的队长,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本该在五年前死去的故人。
我当然认得她,那双琥珀色眸子,和五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那时她不叫灰雁,我们称她为“楚楚”,她也是823号避难所的唯一幸存者。
她的出现,让我的记录产生了一个断层。那份尘封已久的私人笔记,关于823号避难所的悲剧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2698年,那是我第一次到访823号避难所,距今已有十多年。
这次到访并非规划,而是一场狼狈逃亡。我在甩掉一支绿皮小队的最后阶段,也耗尽了所有补给,闯入中都郊外一处隐蔽的山谷里。
我当时的处境,距离“死亡”只差最后几步。就在那时,我发现了避难所的伪装入口——那是一扇厚重的合金大门,虚掩一道缝隙。
接待我的不是子弹和激光陷阱,而是几个穿着蓝色紧身衣,手拿扳手和撬棍的居民。
他们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是那种平民握紧临时武器时特有的僵硬。
当我表明无恶意并卸下所有武器后,他们才稍稍放松。一番短暂的眼神交换,内侧闸门被打开了。
这在我的记录中,是一个异类。
废土之上,竟然存留着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的“善意孤岛”。
避难所庇护着五百名男女老少,他们保留着旧时代的淳朴,一种近乎天真的热情与善良,乐于施舍。
我的判断是,他们是刚解冻不久的居民,对外界好奇压倒了恐惧,防备心低,维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谨慎。
避难所的状态完好,驱雾灯塔不停运转,食物和水源储备充足,可以维持数十年以上,这或许是他们维持“孤岛”的物质底气。
我当时的笔记留下了这样一句分析:
“善良在废土里不是美德,而是脆弱资源,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被污染。”
他们的首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自给自足的状态没法长期维持,而且孤立也很难延续文明,必须“谨慎拥抱外界”。
于是在2703年底,他们得知了“地铁家园”在修建地下管道网络,试图连接一些幸存避难所和地下城市。
我在档案中读到过“地铁家园”,它曾是旧时代的地底铁路总枢纽。
当大灾难将地表化为废墟后,那纵横交错的隧道,成了人类文明幸存者唯一的物资输送线。
后来,幸存者们爬回地面重建文明,对地铁依赖有所减弱,但它依然是穿梭各大城市之间,最安全的方式之一。
823号的首领最终拍板,他们决定加入地下管网枢纽,重新连接文明。
我当时在笔记中划下了一个问号。
连接文明固然能带来贸易和资源,但也意味着,这片“善意孤岛”会暴露在豺狼的视野中。
2705年,我第二次到访时,整个避难所洋溢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气氛。
他们正全力推进与“地铁家园”的接驳通道,只剩最后几百米。
对未来的憧憬,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热情,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自发帮忙:有搬运钢梁的,有挖掘岩层的,有调试通风系统的,就连孩童都在递送工具。
我抵达时,恰好赶上了隧道挖掘的关键时刻。我放下笔记,拿起工具,和他们一同开凿。
当岩壁被凿穿后,露出的不是另一端隧道,而是一处隐藏夹层。
我们走了进去,一股被封存了几百年的厚重尘埃扑面而来。
三台旧式冷冻舱静静躺着,墙壁灯源昏暗,依靠核衰变电池勉强供能。
这片夹层能免于诡雾侵扰,想来是得益于紧邻着的大功率驱雾装置。
第一台舱体是空的,登记卡的预留者是“楚云”,他也是该避难所的设计师,原定于2038年冷冻。
我后来查过旧时代的档案,这位设计师很可能没熬过那时期的世界大战。他为妻女秘密建造了方舟,自己却没能登船。
第二台舱体已彻底变形,它被倒塌的墙体砸扁,核衰变电池组也已损毁。记录显示它被提前解冻,解冻时间在2450年。
2450年,这是我记录中一个无法绕开的年份。这一年陨石坠落,各大洲板块也发生了严重碰撞,天灾不断。
眼前的避难所还能保存主体部分,能正常运作,已属侥幸。
舱外,停着一具已经完全风干的女性骸骨,以保护的姿态趴在第三台冷冻舱上面,双手紧紧抱着。
她抱得极稳,我们耗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份跨越了几个世纪的执拗分开。
第三台舱体的维生系统,依然运转正常。里面的幸存者是一位19岁女孩,资料卡上的名字模糊不清,显示在2028年被冷冻,症状是脑癌晚期。
在场的居民们陷入了长久沉默,试图还原那场发生在260年前的悲剧。
但事实很显然,现场的线索已经说明了一切。
女孩母亲在意外中醒来,发现夹层的墙体倒塌,不仅堵死了出口,自己的舱体也严重损毁。
她还发现女儿的舱体电池,续航时间已经不到十年。于是,这位母亲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我们检查了那台属于她丈夫的空舱:
其电源插槽是空的,几根电线被强行扯断。她显然是用了一种笨拙手法,将那块全新的核衰变电池,转接到了女儿的舱体上。
那块电池,也成了父亲最后的守护。
她甚至没使用丈夫舱内那个完好的备用氧气包。我推断,她是怕女儿醒来时,这片密闭空间里的氧气不够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安静抱着女儿的冷冻舱,在黑暗中窒息而亡。
我们在她骸骨旁的石壁上,找到了她留下的几行古汉语字迹,越到后面刻痕越浅,显然已耗尽了所有气力:
“闺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爸妈永远爱你”
看到这一幕的居民们,久久无言,这是一场跨越了数个世纪,以死亡换取生命的接力。
我至今仍记得女孩被解冻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19岁的女孩,她向我们展示了,当一个人直面一个崩塌了七百年的世界时,最真实的反应。
她醒来时,看到我们这些穿着简陋制服,神情凝重的“陌生人”时,显得特别迷茫。
是的,迎接她的既没有干净明亮的医护间,也没有专业的医护人员。
她那句下意识的礼貌询问,让在场所有人喉咙发紧:“请问,你们有看到我的父母吗?”
当首领沉默地将那具蜷缩骸骨和墙上的遗言指给她看时,她终于崩溃了。
那不是无声流泪,而是一个19岁女孩在失去父母和整个世界后,最歇斯底里的痛哭。
她父母曾答应过,要一起陪着女儿到未来世界,如今却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在那个小小夹层里哭到昏厥,醒来后蜷缩在角落里,回避和任何人交流。
我必须在笔记里为这一幕留下注脚:女孩的崩溃,在场的居民们是真正能“理解”的。
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属于那个黄金年代的“故人”。
他们的思维模式和情感基准,仍然停留在灾难之前,因此他们能共情这种“失去整个世界”的痛苦。
在我看来,这恰恰是823号避难所最特殊的地方。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外界,任何一个在废土上挣扎求生的佣兵或流浪者,大概率只会投来冷漠注视。
毕竟,“活着”是废土唯一的衡量标准,而为“过去”痛哭,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矫情。
但在823号,这种旧时代的共情,被当做了理所当然。
正因如此,823号的居民们,对她展现出废土世界里最罕见的耐心。
起初,她只是蜷缩着,像一只受伤幼兽,僵硬麻木。居民们没有打扰她,只是日复一日,默默地在她的门外放上食物和干净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推开房门。当首领再次询问她名字时,女孩轻声说叫她“楚楚”就好。
这个名字,似乎成了她与那个崩塌世界唯一的联系。居民们意识到,她需要一场正式的告别。
于是,当她有勇气面对那具骸骨时,他们为她的父母举行了简单的祷告仪式,将其安葬在避难所最深处的墓园里。
那场迟到两百六十年的葬礼结束后,楚楚才算真正适应这里的生活,眼神渐渐恢复了少许生机。
居民们为她做的第二件善事是,便是努力隐瞒她的特殊时代身份,销毁所有关于夹层的记录。
冷冻人,公元人,甚至是魔探身份,原本是这个时代的一种解药,最后却变成了诅咒。
我离开避难所时,曾在笔记上判断:如果那条隧道没有挖通,楚楚或许能在这座“善意孤岛”中了此残生。
但废土没有如果。
如今回看我的记录,那条他们寄予厚望的文明桥梁,其实早已被天启教渗透,823号的坐标被暴露时,命运便已注定。
2706年,我最后一次试图访问823号时,迎接我的不再是热情居民,而是那些披着教袍的天启教徒。
避难所彻底沦陷,所有住民均被残忍屠戮,那座“善意孤岛”,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疯人院。
这桩惨案,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因为我曾放下笔记,拿起工具,我参与了那场挖掘。我以为那是在连接文明,却无意中成了“善意”的掘墓人之一。
这违背了我作为“执笔者”的准则。我的职责是记录,不是干涉。
当我放下笔记的那一刻,我就从一个观察者,退化成了一个参与者。
我和他们一样,被那种盲目的乐观所感染,而忽视了“善意孤岛”暴露在外的巨大风险。
历史进程不需要我这一把多余铲子。它需要的,是一个能冷眼旁观,并记下一切的见证者。
我的愧疚,不仅在于我“做了”,更在于我“忘了”我本该是谁。
这份愧疚,让我无法将其从笔记中抹去,它成了我日后下笔的刻度尺,时刻提醒我在“记录者”和“参与者”之间那道必须存在的界限。
这份关于823号的档案,本该随着它的掩埋而一同封存。直到几个月后,一个意外线索浮出了水面。
我在中都外城的黑市里,注意到一批罕见的医疗药剂。它们是旧时代的产物,我只在823号避难所见过。
这个发现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那场屠杀中,有幸存者。
这批药剂的源头,最终将我的视线引向一份治安队的陈旧报告。
报告称,这位出售医疗药剂的女商人叫“易安澜”,由于在中都外城用木刺重伤了一名黑帮头目,随后在追捕中失踪。
我很快在黑帮悬赏榜上找到了答案。
那张通缉令上的画像画得极其粗糙,只堪堪勾勒出半张脸,但画师显然对那双眼睛印象深刻。
那双琥珀色眸子,和我在823号避难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至此,所有线索都扣合了。
“易安澜”就是“楚楚”,那份治安队报告记录的,是她的第一次反击,也是“楚楚”这个身份的彻底消失。
我由此拼凑出她的幸存经过:那天她随着商队外出采购,从而躲过了屠杀,躲进中都外城的贫民窟里。
但一个来自旧时代的19岁女孩,本身就是最显眼的猎物,下场往往不怎么好。
报告中提到的“黑帮头目”和“巡逻队长”同时看上了她的美貌,但她没有屈服,反击得很漂亮。
而报告的末尾是‘失踪’。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官方档案上,看到关于她的下落。
几年后,“灰雁”这个代号在佣兵界流传开来。这是一个s级女猎人,箭术狠辣,行事偏执,专挑天启教据点下手。
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确认,那位叫楚楚的女孩活了下来,变成灰雁。
“雁”的古汉语拼音是“yan”,这或许也是“易安澜”的名字由来。
823号避难所的最终结局,则记录在中都人联军队的档案里,简单得像一行墓志铭。
天启教在败退时,引爆了823号避难所的能源核心,数百万吨的岩石彻底埋葬823号,也一并埋葬了“楚楚”母亲的坟墓。
官方档案的结论是,823号避难所无人生还这份档案是错的。
一个背负着双亲牺牲和新家园毁灭仇恨的幽灵活了下来。
她戴着面罩,站在临海城这座混乱舞台中,成了锋芒佣兵团的新队长。
“灰雁”这名字,对天启教而言还很陌生,只是我确信,天启教很快就知道这名字所承载的全部重量。
废土擅长用尘埃掩埋一切,但总有幽灵会从灰烬中归来。它们不为重登历史,只为带来复仇的终章。
关于823号的官方档案已被修正,而关于“灰雁”的记录,才刚刚开始。
临海城的风,也要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