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渐渐停歇,只剩下零星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地面。但眼前的景象,却比暴雨中的黑夜更加触目惊心。
沉知言站在公共码头的高台上,极目远眺,往日里炊烟袅袅、稻浪翻滚的平原,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的浑黄汪洋
浑浊的洪水裹挟着各种杂物,在广袤的平原上肆意奔流,原本错落有致的村舍,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屋顶和树梢露出水面,象一个个孤独的孤岛,在洪水中摇摇欲坠。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的牲畜尸体、断裂的木料、残破的家具,还有一些看不清的杂物,随着波浪起起落落。一股浓重的水腥气混杂着腐败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阵阵作呕。
风一吹,水面泛起层层浊浪,浪头拍打着露出水面的屋顶和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象是在诉说着这场灾难的惨烈。远处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乌云并没有完全散去,只是变薄了一些,给这片疮痍的土地笼罩上了一层压抑的氛围。
“造孽啊……”李老憨站在沉知言身边,望着眼前的景象,声音哽咽。他手里的旱烟袋早就掉在了地上,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他的远房侄女就嫁在白水垸,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泽国,生死未卜,让他心急如焚。
沉知言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场洪灾带来的损失,已经无法估量。
早上区里传来的消息,仅仅一夜之间,下游就有五个堤垸溃决,受灾面积达到数十万亩,受灾群众上万人,溺毙和失踪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村里的安置点已经挤满了灾民,越来越多的人从洪水中挣扎出来,向着渔村这个唯一的高地据点赶来。他们有的划着门板、木盆等简易漂浮物,有的抱着树干顺水漂流,还有的相互搀扶着,在齐腰深的洪水中艰难跋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恐惧和绝望,身上沾满了泥浆和污垢,不少人还受了伤,伤口在浑浊的水中浸泡后,已经开始红肿发炎。
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村里,孩子的脸上满是泪痕,睡着了还在小声抽泣。妇女的一条腿被划伤了,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地上留下一串血印。她看到安置点的帐篷,象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跟跄着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求你们,给孩子一口吃的吧,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妇女主任杨姐赶紧跑过去,将妇女和孩子扶起来,带进帐篷里,给孩子递上一块干粮和一碗热水,又拿出药品给妇女处理伤口。“大姐,别急,先吃点东西,伤口处理一下就没事了。”杨姐轻声安慰道。
妇女一边给孩子喂干粮,一边哭诉着自己的遭遇:“我们家在杨家村,昨天晚上堤垸溃决,水墙一下子就冲了进来,我男人为了救我们娘俩,被洪水卷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家里的东西全没了,我们就抱着一根树干,漂了整整一夜,才到这里来……”
这样的哭诉,在安置点里随处可见。李老憨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远房侄女一家。
侄女抱着一个襁保中的幼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她的丈夫,也就是李老憨的侄女婿,为了抢捞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被突然袭来的巨浪卷走,再也没有回来。
“叔,他没了……我们什么都没了……”侄女趴在李老憨怀里,失声痛哭,襁保中的孩子被惊醒,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闻者无不动容。
王二柱的连襟也从杨家墩逃了出来,他浑身是伤,左臂还打着临时的夹板。他告诉大家,溃堤的那一刻,简直像天塌了一样。
“那水墙比屋还高,带着风声就冲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反应,房子瞬间就被冲垮了,好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洪水吞没了……”他的声音颤斗着,脸上满是恐惧,“我是抱着家里的八仙桌,才勉强没被冲走,漂了半夜,遇到了救援队,才被送到这里来。”
随着灾民的不断涌入,安置点的物资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沉知言从家里悄悄的拿出了不少粮食和药品,公社也紧急调拨了一批救济物资,但面对上万名受灾群众,这些物资还是显得杯水车薪。
更让人担忧的是,由于洪水的浸泡,不少灾民身上的伤口开始感染,加之卫生条件简陋,已经有一些人出现了发烧、腹泻等征状,瘟疫的阴影开始悄然笼罩。
“刘组长,救灾的同时,必须尽快开展防疫工作!”沉知言找到刘建国,神色严肃地说道,“现在天气炎热,洪水浑浊,尸体和杂物都在腐烂,很容易滋生细菌,引发传染病。一旦瘟疫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刘建国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召集公社干部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开会。
“现在按照爱国卫生运动的要求,立刻组织人手,开展防疫工作!”刘建国说道,“第一,组织人打捞水面上的尸体和杂物,进行集中掩埋和消毒;
第二,对安置点进行全面消毒,每天至少两次;
第三,给灾民发放防疫药品,督促大家喝开水,饭前便后洗手,不吃生冷食物;
第四,设立隔离区,将生病的灾民隔离治疔,避免交叉感染。”
命令一下,村民们和身体状况较好的灾民立刻行动起来。沉知言带着一批青壮年,划着乌篷船,再次进入泛区,打捞漂浮的尸体和杂物。
水面上的景象更加凄惨,各种牲畜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让人难以忍受。
他们用布条做成一个个简易的口罩,用长杆将尸体勾到船上,运到远处的高地进行深埋,然后撒上石灰消毒。
与此同时,村里的妇女们负责烧开水,给灾民分发,监督大家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卫生院的医生们则在隔离区里忙碌着,给生病的灾民诊治、打针、喂药。春桃、夏荷和秋菊也添加了防疫工作,她们帮着消毒、分发药品、照顾生病的孩子,原本娇弱的三个丫头,在灾难中变得越来越坚强。
沉知言的乌篷船,在这场救灾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成了穿梭在各个“孤岛”之间的生命线,每天往返于泛区和渔村之间,运送救援人员、物资,接送被困的灾民。沉知言和船员们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冲进泛区,搜救那些被困在屋顶、树上的群众。
一次,他们在搜救途中,发现一处露出水面的屋顶上,蜷缩着一家四口,其中还有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屋顶已经被洪水浸泡得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沉知言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将这家人救上船,但就在这时,船身突然被水下的障碍物撞到,失去了平衡,差点翻船。
“小心!”沉知言大喊一声,迅速稳住船身。他探出身子,将绳索牢牢系在屋顶的柱子上,然后让船员们拉住绳索,自己则顺着绳索爬到屋顶上,将老人和孩子一个个抱上船。就在最后一个人被救上船的瞬间,屋顶“咔嚓”一声,轰然坍塌,沉入了洪水中。
这样的危险,他们每天都会遇到。水下的障碍物、突发的旋涡、随时可能坍塌的建筑,都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次出行,都可能拯救几条甚至十几条生命。
几天下来,沉知言和船员们已经疲惫不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上的伤口也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开始发炎红肿。但他们依旧咬牙坚持着,只要还有一个被困的群众,他们就不会停下救援的脚步。
这天傍晚,沉知言他们又救回了一批灾民。当船靠近渔村时,一个灾民突然指着远处的水面,大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洪水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移动,象是一艘沉船,但又比沉船大得多。黑影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朝着渔村的方向缓缓移动。
“是暗礁吗?”一个船员疑惑地说道。
“不象,暗礁不会移动。”沉知言皱起眉头,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他渐渐看清,那竟然是一艘被洪水冲垮的大型货船,船身已经严重破损,但依旧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洪水漂流。更让人担忧的是,货船的甲板上,似乎还站着不少人。
“不好!那艘船朝着村里的堤岸冲过来了!”刘建国也发现了异常,脸色大变。渔村的堤岸虽然不高,但如果被这么大的货船撞上,很可能会被撞垮,到时候洪水就会涌入渔村,这个附近唯一的高地据点也将不复存在。
沉知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货船,又看了一眼村里的堤岸和密密麻麻的灾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这艘失控的货船,就象一颗巨大的炸弹,随时可能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快,通知村里的人,准备加固堤岸!”沉知言大喊道,同时指挥船员们,“我们过去,想办法改变货船的航向!”
乌篷船调转方向,朝着货船的方向疾驰而去。沉知言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赌注,如果他们不能成功改变货船的航向,渔村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而他们,也可能会被货船撞击,葬身洪水之中。但此刻,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全力以赴。
货船越来越近,甲板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纷纷挥手呼救。沉知言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渔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渔村,保住这些受灾的群众。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篙,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一场人与洪水、与失控货船的较量,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