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螫一过,沅江便挣脱了冬的最后一丝桎梏,浩浩荡荡地铺展在江南大地,沅江的水就象醒透了的汉子,浑身是劲地往东奔。
江水碧得能照见人影,映着两岸抽芽的柳丝、粉扑扑的桃花,晨雾像薄纱似的裹着渔村,空气里混着鱼腥味和柴火饭的暖香——洞庭湖沿岸,开春第一波鱼汛开始上岸了,这是渔民们一年最为期盼的盼头,比啥都金贵。
天刚蒙蒙亮,城南渔村的公共码头就闹热得象赶场。
上百艘乌篷船密密麻麻泊在岸边,渔民们扛着渔网、提着鱼篓,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
男人们吆喝着搭把手抬渔具,女人们在船头麻利地收拾干粮,孩子们围着码头疯跑,捡起岸边的贝壳互相眩耀,吵吵嚷嚷的声音把江雾都冲散了大半。
沉知言站在自家乌篷船的船头,迎着微凉的春风伸了个懒腰。
阳光刚爬过德山的轮廓,洒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泛着健康的油光。
这一年多的时间,天天和洞庭湖打交道,撒网、拉纤、驾船,他穿越过来后,身上那点地主家美强惨的文弱气早被江风刮没了,骼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绷着,腰腹八块腹肌,随便伸个懒腰,都能听见筋骨“咔咔”响,实打实是个干力气活的老渔民模样。
“先生,渔网都理顺了,柴火、煤炭、炉子、锅碗和大米、蔬菜都揣船上了!”春桃的声音从船舱里钻出来。
她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拎着个粗布包,里面是四人的早饭。
夏荷正蹲在船尾擦捕鱼用的竹篓,秋菊踮着脚帮着递抹布,三姐妹手脚麻利,眼神里满是对出船打鱼的向往。
“晓得了!”沉知言应了一声,拿起长长的船篙,使劲一撑,带着渔船缓缓驶离岸边。
这时候,江面上的船一艘接一艘动起来了,上百艘乌篷船挤挤挨挨往湖中心涌,大的载着三四人,小的就一人撑篙,船浆划得水面“哗哗”响,渔民们的号子声、渔网入水的“哗啦”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搅在一起,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真真是“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壮阔架势。
“先生,你看王大叔的船,跟插了翅膀似的!”秋菊指着不远处一艘大渔船喊。王老四站在船头挥着船浆,脸上红光满面,身后还跟着好几艘船,凑成了个小捕鱼队,一看就是要往鱼群密集的西洞庭去。
沉知言笑了笑:“王大叔船大经验足,每天回来的鱼获都不少,打鱼的手艺没得说。”
不过,他自己驾船的手艺也早练得炉火纯青,手腕轻轻一转,乌篷船就灵活地躲开了前方的暗礁,顺着水流往鱼多的水域去。
春桃和夏荷站在船两侧,眼睛死死盯着水面,凭着经验找鱼群的踪迹,秋菊小手划着水面一脸好玩的样子,四人在船上配合得严丝合缝,跟搭档了十几年的老伙计似的。
江面上,不少渔民隔着船打招呼。“沉牙子,今儿个看样子要大丰收啊!”旁边船上的刘三高声喊,他家里有两条船,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借你吉言!”沉知言回喊道,手里的船浆没停。
“对了,”刘三驾着船凑得近了些,嗓门压低了点,“听说丹洲乡开始搞成分登记了,你晓不晓得?”
“听说了,前几天听赵大虎念叨过。”沉知言点头。
“那咱村估摸着也快了!”刘三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点焦灼,“我听丹洲乡的亲戚说,贫农能贷低息款,雇农能领救济粮,差别大得很哩!
听互助组的干部说起过,你和春桃她们三姐妹好象是两户吧?户口本上各算各的,到时候这成分咋算啊?”
这话一出,旁边几艘船上的渔民都支棱起耳朵。
“是啊,沉牙子,你有船有网,春桃姐妹仨啥都没有,你们还天天一起打鱼,莫不是到时候算你雇着她们干活?”有个年纪大的渔民问道,语气里满是好奇?
沉知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事儿,完全没准备。
“哪能是雇佣哦!”他朗声说道,“春桃她们姐妹仨家人被土匪杀了,家被烧了,没爹没妈,我也是孤儿,建国初登记户口就各落各的了,这几年一直凑在一起过日子,跟一家人没啥两样。
而且我们家卖鱼的钱都交春桃管着,家里吃的用的都从这里出,这哪算是雇佣啊?”
“话是这么说,但我听说规矩是规矩嘛,组织的干部抓的很严的。”刘三摸了摸下巴,“丹洲乡就有户人家,两兄弟各有户口本,还一起干活,结果被说有雇佣嫌疑,贫农都没评上。
你这情况,到时候工作组问起来,可得说清楚才行。”
沉知言皱了皱眉,没再接话。他知道刘三说的是实情,成分登记可不是小事,关系到以后贷款买新船、分菜园地,更关系到大革命时期,自己能不能安全的度过,一点都含糊不得。
他低头看了看船舱里忙碌的春桃,她正把小鱼分类捡出来,脸上干干净净的没半点心思,心里暗暗盘算起来。
乌篷船顺着江水往前漂,渐渐融进了“百舸争流”的热闹里。
沉知言望着水面上跳跃的银鳞,本该满心欢喜盼丰收,心里却添了点沉甸甸的。邻村的成分登记像块小石头,投进了他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就在这时,赵大虎驾着艘小渔船在江面上穿梭,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刚接到通知,工作组后天来咱村搞成分登记!
大家把自家船网、收入啥的捋捋,到时候如实说就行,别藏着掖着!”
喊声顺着风飘过来,沉知言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了看身边的春桃,春桃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小声问:“先生,咋了?是不是担心成分的事?”
沉知言勉强笑了笑:“没事,到时候照着实情说就行了。”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他这具身体本是隔壁益阳地区地主家的傻儿子,就怕组织较真,毕竟他的身份禁不起细查的,不过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一般的情况之下,不会动用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去查自己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