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知言在洞庭湖心的荒岛上一住便是十日。
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物资丰足得不象话,安逸得让人几乎忘了身逢乱世,唯有漫漫长夜的寂寞,像湖底的水草,悄无声息地缠上心头。
茶香漫过船舷时,夜色已如墨汁般泼满了洞庭湖。最后一抹天光挣扎着隐没在西陲天际,墨蓝色天幕骤然铺开,繁星似被天神失手打碎的钻石,先是稀疏几颗,而后争先恐后地亮起,越聚越密,终成一道横贯苍穹的璀灿银河——天与水无缝衔接,银河倒映在镜面般的湖面上,竟让人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仿佛整艘船都悬在了星河中央。
船头的炉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点暗红馀温,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小酌了几杯的沉知言,裹紧了从随身空间取出的厚棉袍,斜倚在紫檀木躺椅上,抬眼望着这片前世在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连做梦都不曾见过的壮丽。
风掠过芦苇荡,带着湖水的湿凉,拂过他的脸颊,也吹醒了藏在安逸下的清醒。
乌篷船随水波轻轻摇晃,万籁俱寂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风声穿苇如低语,水声拍船似轻吟,偶尔夹杂几声远方水鸟的低啼,转瞬便被无边寂静吞噬。
就在这极致的静里,一股诗意陡然漫上心头,他望着水中星汉璨烂,不觉低声吟诵: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诗句空灵悠远,裹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清愁,像细针轻轻刺着耳膜。可念到最后一句,沉知言的声音骤然一顿,心境与诗人创作时截然不同——他无愁,反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开阔与宁静,从胸腔里炸开,漫遍四肢百骸。
他的“清梦”,不是醉后的伤怀,是挣脱家族桎梏、摆脱乱世裹挟、真正主宰自身命运的自在;这“星河”,不是水中虚幻的倒影,是他触手可及、能安身立命、可寄馀生的广阔天地。
“‘满船清梦压星河’……”他喃喃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眼底却燃着亮得惊人的光。这诗句,竟象是为此刻的他量身定做,道尽了劫后馀生的庆幸,也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现在已是1948年深秋。
这片古老的土地,熬过了百年屈辱,在血与火交织的黑暗隧道里跋涉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望见曙光。
可曙光来临前,往往是最烈的风暴。巨大的变革如地火奔涌,在地下翻滚、冲撞,蓄势待发,只待一个契机,便要喷薄而出,彻底重塑这片山河。
而脚下的湘省,从来都是风暴的中心。
“‘无湘不成军’——”这五个字从齿间溢出,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沉知言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无数湖湘子弟持枪上阵,看见战火燎原的战场,看见白骨露于野的荒芜,看见无数母亲倚门盼归,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纸阵亡家书、一面招魂白幡。
从太平天国时湘军崛起,到抗战年间一场场绞肉般的血战,湖湘儿女的鲜血,几乎洒遍了国土每一处要冲。“一家一幡、户户缟素”,这八个字背后,是多少湖湘子弟破碎的家庭,多少无声的哀嚎。
沉家靠着祖上军功攒下万贯家业,却能在连绵战火中保全血脉,至今仍是单苗独传的地方望族,在湘地,怕是屈指可数。
这究竟是幸,还是更深的不幸?祖上在南京攒下的“洋财”,又沾染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因果与鲜血?
沉知言睁开眼,眼底的星光褪去,只剩一片明澈的冷意,像结了冰的湖面:“这乱世,本就是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修罗场。
沉家这棵树,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只剩我这一根独苗,在那些豺狼虎豹眼里,可不就是最肥美、也最易下手的猎物?”
他今日的“仓皇而逃”,表面看是势单力薄的无奈之举,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开了上帝视角提前敏锐的规避。
守着茅草街的家产,他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各路势力虎视眈眈,迟早会被吞得尸骨无存——何况再过两年,这新朝稳定社会秩序之时,终究会卷走自身所有身外之物。
唯有彻底跳出那个狭小的牢笼,他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快了……就快变天了。”他对着浩瀚星空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似说给自己听,也似说给这片饱经沧桑的湖山,“等天亮了,再做计较。”
此刻,他的船,他的梦,在这片星河之下,暂且是安全的,是自由的。
他收回目光,饮尽杯中凉茶,茶水的寒凉顺着喉咙滑下,更添了几分清醒。身形一动,连人带躺椅,瞬间消失在船头,隐入了那片绝对静止、绝对安全的随身空间。湖面之上,只剩一艘空船随波轻漾,船蓬上的馀温渐渐散去,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一夜无梦。等星空渐渐淡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湖面水汽凝结成薄纱般的晨雾,将天地裹得朦胧。
乌篷船轻轻一晃,沉知言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船头,神清气爽,眼底不见半分滞涩。洞庭湖的夜足够静、足够安全,他在船舱里睡得极好。
俯身掬起一捧湖水,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他就着湖水用牙刷沾了青盐,洗漱干净,冷水拍在脸上,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慵懒,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随后取出小泥炉生起炭火,架上小铜锅,舀入空间里存储的甘甜井水,抓一把白米丢进去。不多时,袅袅蒸汽裹着清甜的米香漫出船舱,与湖面上的晨雾交织在一起。
他没弄复杂菜式,只就着一小碟沉家厨房自制的爽口酱菜,慢悠悠喝了两大碗热粥。暖粥下肚,通体舒泰,一夜的寒意尽数消散,也为接下来的行程积蓄了力气。
收拾好碗筷,抹去所有痕迹时,朝阳已挣脱地平线的束缚,金色光芒穿透晨雾,将湖面染得一片辉煌。水鸟们在芦苇丛中嬉戏啼鸣,热闹非凡,与昨日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沉知言站在船头舒展筋骨,深吸一口清晨湿润清新的空气,鼻翼微动,辨明风向水流——顺风顺水,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在荒岛耽搁了几日,他不愿再停留,目的地清淅如刻:西南,南县。
解开系在芦苇上的船绳,双手稳稳握住长篙。不同于昨日的试探与悠闲,今日的动作愈发纯熟有力,长篙插入水底淤泥,借着腰身发力,猛地一撑,乌篷船便如离弦之箭般,轻巧滑出芦苇荡,驶入开阔水道。
他调整划船节奏,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起伏,不再漫无目的地漂泊。遇着顺风或笔直水道,便迅速从空间取出一面小巧席帆挂上,借风力省些力气,船行得愈发迅捷,劈开湖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一路始终保持着高度警剔,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潦阔湖面,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但凡望见远处有船帆影子,或是听到隐约的人声,便立刻调整方向,猛撑长篙,将船隐进大片芦苇或岸边树影的浓荫里,屏住呼吸静待片刻,确认安全后再继续前行。
宁可绕些远路,也绝不与任何船只近距离接触——这年月,信息闭塞,人心叵测,人命如草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何一次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将近正午,天忽然变了脸。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涌来大片乌云,像被打翻的墨缸,瞬间屏蔽了阳光。湖风骤然猛烈起来,呼啸着掠过湖面,卷起层层白头浪,拍打着船身,发出“砰砰”的声响。
“要下雨了!”沉知言眉头紧锁,不敢有片刻迟疑,当即放弃航行。他手脚麻利地调整船的方向,奋力将船划向一处地势较高、芦苇异常茂密的河湾,船身在浪涛中剧烈摇晃,他却稳如泰山,牢牢握着长篙控制方向。
终于抵达河湾,他迅速将船缆缠在粗壮的柳树根上,打了个结实的活结,又快步收起席帆,用油布仔细盖好船舱要害处,压实边角,防止雨水渗入。
刚收拾妥当,豆大的雨点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船蓬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湖面瞬间笼起一层厚重水雾,狂风呼啸着撕扯芦苇,波浪汹涌,拍打着船身,仿佛要将这小小的乌篷船撕碎。窗外风雨如晦,天地间一片混沌,倒衬得舱内愈发安宁。
沉知言不慌不忙钻进船舱,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舱内干爽安全,他从空间里取出那本《洞庭湖风物传说》,就着舱外风雨的呼啸声,悠然翻看起来。
雨点敲打着船蓬,单调却安稳的声响,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与他此刻沉静的心境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