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的脸上,那股因仕途见顶而弥漫的萧索与怅惘,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凝固的震惊。
政局会议。
赵老爷子。
把他的名字,递上去了。
每一个词,都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宦海沉浮数十载,他高育良自问心性早已磨炼得古井不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可祁同伟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经营了半生的城府,瞬间决堤。
那不是沙瑞金空降汉东带来的压力,也不是与政敌在常委会上交锋的紧张。
那是一种被一道横惊雷,劈开头顶那片灰色天空的眩晕感。
他原以为赵立春倒台以后,省委副书记,就是他政治生涯的终点站。
接下来去政协待个几年,然后回去养花种菜。
他甚至已经开始将希望和政治生命,寄托在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身上。
可现在,祁同伟告诉他,终点站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通天之路。
赵家!
赵蒙生在历史上留下过浓重笔墨,如今虽身居幕后,一言一行却仍能搅动风云的“老爷子”!
赵家的这份举荐,其分量,何止千钧!
高育良僵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稳定地,将茶杯放回了面前的红木茶几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馀的声响,他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第一次在祁同伟面前,失去了所有的从容与掩饰,只剩下最纯粹的探寻与确认。
“是……赵老亲自点的头?”
他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往日的沉稳,但那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斗,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祁同伟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馀的言语。
一个动作,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高育良的目光,从祁同伟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向窗外。
天,还是那片天。
省委大院的楼,还是那些楼。
可在他眼中,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他高育良看来,却更加海阔天空。
高育良的胸膛,一次长长的起伏。
他仿佛吐出了积压半生的郁结之气,也吐出了那份英雄迟暮的不甘。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祁同伟身上。
那眼神,无比复杂。
有欣慰,有感慨,有欣赏,甚至还有一丝……自愧不如。
“呵呵……”一声低沉的,发自肺腑的轻笑,从高育良的喉咙里溢出,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喟叹。
“我高育良教了一辈子的书,收了无数个学生。”
“没想到,临到头了,最终还是学生你……拉了我这个老师一把啊。”
这句话,是他放下所有身段,最真诚的感慨。
他赢了沙瑞金,守住了汉东,却依旧要面对仕途到顶的落寞。
而他的学生,却在谈笑间,为他拨开了云雾,指向了青天。
这师生关系,在这一刻,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倒转。
祁同伟闻言,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微微躬身,“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
“没有您在省委,为我挡下明枪暗箭,为我铺平道路,我祁同伟连副省长的门坎都摸不到。”
“我所拥有的一切,根基都是老师您给的。”
“学生,永远是您的学生。不管您将来去到哪里,身在何方,都是我们所有汉大政法系学子的光荣和骄傲。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老师您这棵大树,培一抱土,浇一瓢水而已。”
这番话,掷地有声。
既是发自肺腑的感念,也是一种高明的政治表态。
他将自己与高育良的利益,与整个汉大政法系这个庞大的山头,再一次,用最牢固的情感与道义,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高育良看着眼前这个学生,心中那最后一点壁垒,也彻底消融了。
他亲手扶起来的人,最终,也成为了扶起他的人。
这是一种轮回,更是一种超越了师生情谊的,最坚固的政治联盟。
高育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更有一股压抑了半生,终于得以喷薄而出的豪情。
“好!”
“好一个为老师培土浇水!”
他站起身,走到祁同伟身边,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同伟,你没有让我失望。”
师生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阳光穿透云层,汉东的天,似乎真的比以往,亮堂了许多。
……
两个月后。
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
国徽高悬,法庭之内,庄严肃穆。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最后一排,架着几台来自官方媒体的摄象机,红色的录制灯无声地闪铄着,这是高育良特意吩咐的,要把侯亮平案子拍成警示纪录片,让后续汉东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被告席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用一场新闻发布会搅动了整个汉东风云的男人,如今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身形佝偻。
侯亮平。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的精气神彻底磨灭。
他再也不是那个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脸上挂着正义与无畏笑容的反贪英雄。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杂乱地贴在额前,露出苍白而憔瘁的脸。
他呆呆地望着审判席上那个冰冷的面孔,又下意识地扫过公诉人,辩护律师,以及旁听席上那些陌生的脸。
没有一张脸,是他所期盼的。
没有钟小艾,没有高育良,更没有那个他曾经以为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钟家。
他是为了反腐才落到这副田地,可是没有一个汉东老百姓我帮他喊一句冤枉。
难道自己就真的和高育良说的一样,永远比不上祁同伟吗?
侯亮平思绪乱飞,审判长的打断了他的思绪。
“全体起立。”
所有人应声站起,侯亮平的双腿一软,被身旁的两名法警架着,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
审判长的目光,落在侯亮平的身上。
他拿起面前那份长达数十页的判决书,开始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