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朝素来以孝治国,父母长辈对膝下的子女有着先天的压制权利。
就如这断亲文书,若是由江河这个做儿子的来开口,那就是忤逆长辈,是大不孝,是要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且,不管是族长还是里正,也都不会同意他的断亲请求,甚至还有可能会请家法或是直接报官来惩戒他这个不孝子。
到时候,他就算是不死,也得直接脱层皮。
但是,如果开口提出断亲之人是他的父母,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他最后同样会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但是族长与里正却不会再过多干涉,甚至还会很配合的协助他们签下断亲文书。
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公平,可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封建王朝,却是再正常不过。
“爹,你不能让娘这么做,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签这个断亲文书的,我还想一直孝敬您二老,也指望着以后让两个出息的大侄子给我养老呢!”
“”
趁著老太太去请族长与里正的工夫,江河也没闲着,继续在江老头的跟前抱着屈不断哀求,直言自己死活也不会签什么断亲文书。
演着演着,连他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眼泪鼻涕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喷涌而出。
江老头始终冷著一张脸,懒得搭理他。
江河哭得越凶,叫得越委屈,反倒是更加坚定了他与这个白眼狼彻底断亲的决心。
想要赖上他的两个金孙,骑在他两个金孙的身上吸血,这个白眼狼是在做梦呢!
况且,签不签断亲文书,可是由他们老两口说了算,江河这白眼狼就算是不同意,也是白搭。
就如当年分家一样,这小子也是在老宅门前哭闹了半天,死活不愿被分出去,可最后呢,还不是乖乖的抱着铺盖离开了老宅?
这些年江河对老宅言听计从,对他们老两口死心塌地的是为什么,还不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重归宅门,得到他们老两口的认可?
如若不是出了今日这般变故,让老大露出了本性,老江头都还不知道这个不孝子心里竟然还包藏着这样恶毒的算计。
为了他的两个金孙以后不被这个无赖大伯给缠上,今天就算是说破了天去,他也要跟这个不孝子彻底断亲!
想到这里,再听到江河的叫嚷声,江老头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狠狠剜了江河一眼,啐道:
“呸!你个不孝的东西,还敢惦记这些?你给爹娘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还想让你侄子给你养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断!必须断!今天不断了这个亲,老子心里不踏实!”
江河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副如丧考妣、捶胸顿足的绝望模样,他瘫坐在地上,扯著嗓子干嚎:
“爹啊!娘啊!你们好狠的心啊!儿子病了你们不管,还要跟儿子彻底断亲,这是要逼死我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他一边嚎,一边偷偷留意著门外,计算著老太太该带着人回来了。
大半个庄子的村民早已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聚在院外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大多是说老江头夫妇太过刻薄,大儿子病成这样不说帮衬,还要断亲,实在凉薄。
也有人觉得江河这是自作自受,以前太愚孝,现在被逼急了才反抗,可惜晚了。
更有人直言这是江河活该,恶人自有恶人磨,谁让这家伙在村里不干人事儿,混账至极,这都是他的报应
这些议论声隐隐传来,让江老头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铁了心,只是闷头抽着手中的旱烟,不再看江河。
不多时,江老太果然领着江氏族长和村里的里正气喘吁吁地来了。
族长王德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面色严肃。
里正王冶山,是个中年汉子,比江河大不了几岁,但是在村里的辈份很高,纵使江河见了也得喊上一声治山叔。
此时王冶山眉头紧皱,眼角泛著不悦之色,显然对老江家这摊子烂事很头疼很不耐烦。
“怎么回事?闹哄哄的成何体统!”老族长一进门,就用拐杖顿了顿地,沉声喝道。
见观众到得差不多了,江老太马上开始了她的表演,扑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著江河哭诉起来:
“族长啊,里正啊,你们可要给我们老两口做主啊!
江河这个不孝子,他病了不想着自个儿挺过去,反倒来朝我们老两口要钱,我们没钱他就要去坏了他两个侄子的前程啊!
这样的祸害,我们老江家可不敢再要了,今天必须断亲,以后他是死是活,都跟我们老江家没有关系!”
里正王治山微皱了皱眉头,王三妮是什么货色他最清楚不过,若不是看在同宗的面上,他都懒得管这种破事儿。
“江河,父母的养育之恩大过天,再怎么著,你也不能把自己的父母给气得要跟你断亲啊!”
王治山没管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何,习惯性的先批评了江河两句,然后语气和缓下来,轻声劝道:
“听我的,你过来跟你爹娘道个歉,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也不忤逆爹娘了,今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好不好?”
这个王治山,倒是活得一手好稀泥。
若是以前的江河或许还真就借坡下驴,低头认错了。
但是现在他,可不是江河那个是非不分的愚孝之人,怎么可能会再任人摆布拿捏?
江河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又激动又难过的面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族长和里正深深一揖,带着哭腔道:
“族长公,里正叔,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该顶撞父母,不该忤逆长辈。”
“可是可是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啊!我受了重伤,头痛欲裂,差点儿就进了鬼门关。现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想着朝爹娘讨几个铜板去看大夫。
可是爹娘不肯给也就罢了,还逼着我卖女儿卖孙女儿!我江河再不是东西,也干不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啊!”
说著,他抬手指著江老头夫妇,声音悲切道:
“我说不卖女儿与孙女儿,爹娘就说不认我这个儿子。非要逼着我给他们拿五百文的养老钱。
如果我不给,他们一样会在我死后把沫儿与娴儿给卖了换钱养老。
我是气不过才口不择言,提到了贤侄儿他们我是怕啊,怕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活路,这才想用贤侄儿的前程逼爹娘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家子是我混账,我不是人!”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己被逼卖女的绝境,又“坦诚”了自己威胁父母的“过错”。
顺道还把自己所有的行为动机,归结为自己对女儿、孙女儿未来的担忧,瞬间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可怜父亲与爷爷的位置上。
反而显得江老头夫妇更加不近人情,儿子都要病死了他们不管,还逼着儿子卖女儿孙女儿给他们凑养老钱,实在是太过份了。
族长和里正听完,脸色都缓和了不少。只要不是江河这小子犯混,故意忤逆长辈行不孝之举,事情就还有得商量。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江河这小子为人虽然不咋地,脾气也臭得可以,在村子里属于人憎鬼厌的存在,但是有一点儿,那就是他极为孝顺。
这些年他为了孝敬爹娘,宁愿自己的婆娘与儿女们受冻挨饿,过得凄苦无比,他们可全都看在眼里,堪称是全村孝子的典范。
如果不是因为如此,就这小子在村子里做的那些混账事儿,他们早就找由头把丫给赶出下河村了。
想到这里,族长轻叹了口气,扭头对江老头说:
“老十二啊,江河再不对,也是你的亲儿子,如今伤成这样,你们做父母的,就一点情分都不讲吗?
还卖孙女与重孙女,你们家真的就已经穷得到了要卖儿卖女的地步了吗?
我告诉你们,这断亲可不是小事,传出去对江贤、江达的名声,恐怕也会有些不好的影响,你们要考虑清楚。”
族长深知,读书人最重孝悌之名,家族内闹出逼死病重长子还要断亲的丑闻,那两个孩子的名声能好到哪里去?
江老头脸色变了变,但江老太却抢著道:
“族长,您别听他一派胡言!他就是装可怜!今天不断了这个亲,以后他肯定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我们家贤儿、达儿还要不要前程了?
今天这亲必须得断!白纸黑字写清楚,以后两家各不相干,谁也别想牵扯谁!”
江老头也在旁边连连点头,直言今天一定要与江河断个干净,谁也别想拦住他们。
王德顺与王治山闻言,不由彼此对视了一眼,眼中皆都显露出了一丝不耐之色。
见老江头夫妇态度坚决,铁了心的想要跟江源断亲,知道再劝已是无用,老族长王德顺便朝江河这边看来:
“江河,你怎么说?你若不愿,族里和村里可以再为你调解调解。”
江河心中暗喜,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万分痛苦又不得不接受的模样,哽咽道:
“爹娘既然既然这般容不下我,嫌弃我是个拖累,那我我还有什么脸面拖着赖著?
我爹以前就常教导我,百善孝为先,百孝顺当前,爹娘现在想要跟我断亲,我还能怎么办?
罢了罢了,断就断吧只求族长、里正做个见证,写文书时更要写得分明,并非我江河不孝,实是父母不愿再认我这个儿子”
“还有,我江河从此是死是活,与老宅再无干系,他日江贤、江达飞黄腾达,也也莫要再来寻我,我高攀不起!”
他这番话,以退为进,坐实了父母嫌弃病儿,自愿舍弃这段亲情的名头,同时也为日后能够彻底摆脱这家人的纠缠,埋好伏笔。
省得以后他江河发达了,这老头老太太就跟闻到腥味儿的猫一样,死皮赖脸的凑上来,再以不孝的名声来拿捏他。
江老头夫妇此刻只求尽快摆脱这个“麻烦”,哪里还管江河说什么,连声催促族长和里正快写文书,他们要与江河断个干净。
族长无奈,只得让里正执笔,写下了一份断亲文书。
文书上明确写明了双方断亲的缘由,即自文书签订之日起,江河一家与江家老宅再无瓜葛,生死嫁娶,各不相干,产业财物,亦互不继承。
双方在所有村民的见证下,全都签上了名字,按上了手印。
断亲文书一式三份,江源一份,老宅一份,还一份则留在了里正手中,不日即会送到县中登记入册,正式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