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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榕生(1 / 1)

1988年霜降那日,我第一声啼哭震落了山神庙瓦楞上的薄雪。接生婆剪断脐带时,窗外计生办的锣声正沿着结冰的田埂逼近。“老三命弱,得借棵硬气的树撑着。”阿妈把我裹进她陪嫁的土布被面,血水浸透的襁褓像开败的映山红。

村尾无子的石匠夫妻在树根下接过我,石大娘掌心粗粝的茧刮着我额头的胎脂。“往后叫他们爹娘。”阿妈退到气根后,青筋凸起的手死死抠着树皮。石匠把红布条系上最高处的枝桠:“榕树爷,这孩子是您根上发的芽!”

从此我有两个月亮。

石家灶台上总温着羊奶,干娘纳的千层底比我脚丫大两指——为着计生办突袭时能把我塞进米缸。而每月初一十五,阿妈会“碰巧”背着猪草路过榕树,往我怀里塞个滚烫的烤红薯。红薯皮上总沾着湿泥,后来才懂是她翻山越岭从娘家偷刨的。

干爹把裹了五层的布包塞进我怀里:“榕树爷跟前磕过头了,祂护着你。”油纸里是他连夜打的银长命锁,锁芯嵌着片风干的榕树叶。

站台柱子后闪过半幅靛蓝衣角——是阿妈。她终究没上前,只把一布袋新炒的南瓜子悄悄塞进干娘手里。火车启动时,我望见榕树气根在风里狂舞,像无数挥别的手臂。

三份兼职压弯的脊梁,在图书馆闭馆铃里一寸寸挺直。快餐店油污的工服下藏着重点大学校徽,我蹲在后巷扒冷饭时,总把长命锁贴在胸口。有回被领班揪着头发骂“超生仔晦气”,油锅的热气灼着眼皮,锁芯的榕树叶突然烙得心口发疼——

当晚梦见阿妈跪在榕树下。

计生办的铁秤钩扎进她肩胛骨,称猪肉似的吊起称重。“怀老三胖了二十斤!”戴红袖章的女人啐着。阿妈手指抠进树根泥里,血混着雨水流进气根须。

惊醒时出租屋漏雨正滴在眉心。我摸出枕下干娘的信,信纸里夹着张泛黄照片:阿妈抱着穿开裆裤的我站在榕树下,树身上新系的红布条艳得像血。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礼堂大门忽然被推开。干爹拄着拐棍站在光瀑里,靛蓝土布褂洗得发白。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竟是颗裹着泥的带叶小榕树!

“你阿妈…”干爹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响,“开春咳血还进山移苗,说城里的土养不活榕树。”

树苗根须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我认得那布纹,是当年裹我的土布被面。

带苗回城那夜,我在出租屋天台挖了个深坑。把树苗栽进混凝土缝隙时,手机突然震动。干娘发来段模糊视频:阿妈躺在县医院病床上,枯瘦的手正抚摸手机屏幕——屏幕上是我学士帽流苏晃动的截图。

“你阿妈不让说…”干娘啜泣混着电流声,“计生那年结扎感染,脏器早烂成絮了。”

视频最后几秒,阿妈突然挣扎着凑近镜头,气音像漏风的草叶:

天台的风突然裹着黔东南山林的气息。我低头看榕树苗,嫩叶上凝着露水,在霓虹灯下像阿妈当年系在枝头的红布泪。

(新叶拂过银锁里的枯叶。原来人如草木,活着便是向地底扎看不见的根,任地上的人踩着我们的脊梁,把日月碾成年轮。阿妈,城里的榕树抽新枝了,您看见了吗?

十年后我带女儿回村。老榕树气根已垂成密帘,石匠夫妻坟头青草离离。牵着女儿跪在阿妈碑前时,她忽然指着榕树最高处:“爸爸,有红蝴蝶!”

枝头飘荡的红布条早已褪成灰白,可四岁小儿眼里,那仍是鲜活的蝶。

山风过处,满树气根轻摇,如无数温软手掌抚过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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