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一地霜雪。
鹿梁山上某处低洼里,只见两个草帽慢慢探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子。
陈家老爷子并陈家二郎,一人举着一把长弓,引而待发,大气不敢喘一个,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鹿群,心中默默盘算着距离。
忽地一下,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凛冽起来,只见两支箭矢同时射出,穿过呼啸的寒风,直直钻进两头麋鹿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两头麋鹿跟跄倒地,却有一只挣扎着爬起身,对着前方奔去。
“老咯,老咯!”
陈江河望着雪里散作梅花状的一地血迹,神色颓然,深深一叹:
“我等凡人,终究难逃天命,不服老不成啊!”
陈庆生低眉瞧着抽搐的、呜呜咽咽的麋鹿,从腿上掏出匕首,一把刺进麋鹿喉咙里,面色平静,念念有词:
“世道艰难,我父子为求生计,不得已而为之,便给你个痛快,以作酬谢!
陈江河顾不上心中的凄凉,赶忙从腰间取下水囊,将水倒出,接取鹿血来。
不多时,老爷子将水囊挂回腰间,正色道:
“追!那鹿中了一箭,必定跑不远,不然咱爷俩忙活一宿,只够进林子的钱,只等于白白给王家做短工了…”
陈庆生自然也有这样的心思,可他也不愿老父太过劳累,只劝道:
“爹,您老带着麋鹿下山等我,儿子去去便回…”
“说甚胡话!”陈江河面色微红,佯怒道:
“来时俩父子,回时父子俩…”
话语未落,张腿就寻着血迹跑去,陈庆生瞧见此幕,呼道:
“爹啊,雪可大咧,您老慢些!”
许是两里路,又或是三里路,甚至更远。
父子俩驻足站在一块断崖上,神色有些颓废,陈江河难掩失望,低声道:
“都怪爹,非要逞强…”
陈庆生也不恼,只弯下腰,凝目望了望,一滩血迹钻入眼来,欣喜道:
“爹您瞧,至多三五丈,儿子借着绳索,半柱香便回!”
陈江河上前半步,蹲下身去,细细看了几息,摇头道:
“不妥不妥!这石崖太过徒峭,而今更是大寒时节,再添几分凶险,假使你有个好歹,你让爹怎么和玉兰交代?”
在老人言语间,陈庆生早取下绳索,就近拴在一棵树干上,又将绳子的另一头,绑扎在自己身上。
他展眉浅笑,朗声道:
“爹,您且崖上一观,看看儿子有没有埋没您手柄手教的本事…”
陈江河稍稍侧目,便已瞧见儿子纵步跃下山涯,心下大急,身子打颤,道:
“你…你个瓜怂…”
这是陈庆生的乳名,山野小村、农户人家,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个贱名,流传已久,名字越差,越好养活。
老人缓了几息,强行镇定下来,他趴在崖上,瞧见陈庆生摇摇晃晃荡在空中,倒吸一口凉气,眼皮也不敢眨一下,就这么一直望着,直到平安落地,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心中悲戚:
“都怪我不是东西,早早家中数代积累挥霍一空,一家六口一应用度全落在瓜怂身上,便是玉兰腹中孩儿也快到了临盆之时,他方才如此拼命…”
也不怪陈江河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他年轻时尤其爱赌,每每打到猎物,换了银钱,就往赌坊一坐,爹娘来劝也没用。
十赌九输,年近三十家中值钱的物件,除了祖宅几乎全都被典当还了赌债,输得个一干二净。
便是自己的媳妇儿,也是逃难而来的俾妻,人家不要彩礼,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三十好几才成了婚,有了陈庆生后,才慢慢转变了性子,开始顾起家来。
馀下的三儿四儿幺女,现今最大的不过十四岁,老伴也在八岁小女落地那天,难产而亡。
陈江河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哭过,便是老伴离去的那一天也没落泪,但此刻,他却好不争气,眼角的泪滴怎么也压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一地。
陈庆生将淌血的麋鹿拴得死死的,抬头喊道:
“爹,还得劳您将这鹿拉上去,再把绳子递下给我…”
“好好好!”陈江河抹着眼泪,哽咽回道。
四丈多的高度,陈庆生难免也见着了陈江河的异样,他奇怪至极,心道:
“爹他怎么哭了?真是少见…莫非是风太急的缘故?”
陈庆生正欲开口,几片羽毛钻入眼来,他蹲下身子,扒开一堆枯黄的杂草,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凝神去望,洞中十分幽暗,却有着点点珠光闪铄,如同黑夜的星辰一样明耀。
“莫非某个强人将偷盗而来的珠宝,藏匿于此?”
一念生,百念动,陈庆生一下想到家中光景,心中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怕被报复的想法,倾刻烟消云散,蹙眉道:
“干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陈庆生定下计较,当即爬进洞去,在一片昏暗中,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件破烂衣衫复盖在一堆人骨上。
他心中一凛,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寻常百姓,亲人死后谁家不去寻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以供亲人长眠?这崖洞正值风口,绝不是什么好的坟场,况且还得瞒过王家,将人带来此处…”
珠光闪闪,近在眼前。
当下陈庆生也顾不上别的,只伸手掀开衣物,对着那光点抓去,阵阵冰凉之感传来,拿近一瞧,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紫金的葫芦。
“怪不得珠光闪铄,原是这般贵重之物…”
小葫芦沉甸甸的,足有十来斤之重,陈庆生掸去尘土,心中火热起来:
“莫非是足金铸造?”
逼仄的洞内,连翻个身都略显困难,加之白骨森森,陈庆生也歇了一探查究竟的想法,只原模原样缓缓退出。
忽然,一只灰灰的布袋,钻入眼来,不由使他狐疑道:
“这是装钱的荷包不成?”
光线明亮,陈庆生心头喜悦,来不及打量怀中的两样物件,便听得陈江河唤他:
“二郎,快快上来…”
“好咧!爹!”
陈庆生爽朗回了这么一句,随即将自己绑得牢牢的,全认无误后,使出浑身力气,如同一只猴一样,兴奋地游走在山涯上。
攀登的过程,并不漫长,只在陈江河悬着的心间起伏着,不过半盏茶功夫,老人就长长呼出一口气,板着脸低声道:
“你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寡汉子,行事之前,总得先想想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