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栋的目光,在那块不起眼的阴沉木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
可就是那一瞬,一股熟悉的、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乱葬岗。
那片吞噬了无数流民与孤魂的土地。
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在一位王爷的秘密基地里,再次嗅到那混杂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
是巧合吗?
天下之大,生长阴沉木的极阴之地并非只有一处。
可程栋不敢赌这个巧合。
顾四郎的城府深不见底,他从不相信巧合,只相信人为。
他的心在下沉,但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他知道,此刻有至少三道目光正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我还需要流纹钢为基,秘银为线,再辅以朱砂、墨银粉,以及……这块阴沉木。”
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那块让他心神剧震的木头。
“哦?”顾四郎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为何要选它?此木性阴,与破障符所需的瞬间爆发的阳刚之力,似乎有些相冲。”
他身旁的闻先生也抚着胡须,浑浊的眼中露出探究之色。
这正是他要考校的地方,一个真正的大家,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材料的选取,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功底。
“王爷所言极是。”程栋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清朗而沉稳,“破障符,关键在于‘破’之一字。以阳克阴,以刚破柔,固然是正道。但世间阵法,千变万化,并非所有阵法都是阴性。若遇到一些以阳刚之力构建的防御阵,纯阳的破障符反而会因力量同源而被抵消大半威力,事倍功半。”
他从材料堆里拿起那块阴沉木,入手冰凉刺骨,那股熟悉的死亡气息,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但他握得很稳。
“我的想法是,以流纹钢和秘银构建灵纹主体,这能保证能量的瞬间爆发。然后,将这阴沉木磨成粉末,混入朱砂之中,作为灵纹的引子。”他抬眼看向闻先生,继续解释道,“此木至阴,但在阳刚灵纹催动的瞬间,其内部蕴含的阴寒之气会与符录的阳火之力产生一种极其剧烈的冲突,一种阴阳湮灭的冲突。这股湮灭之力,无视阵法的阴阳属性,纯粹以最原始的毁灭性力量撕开屏障。虽然威力可能不如纯阳符录对付阴邪阵法时那般摧枯拉朽,但胜在普适,无论对方摆出的是什么阵,它都能上去啃下一块肉来。”
他侃侃而谈,将自己刚刚在脑中构思出的理论说了出来。
这套说辞,半是【通天箓】带给他的灵感,半是【万藏通灵】对材料本质的洞悉,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天衣无缝,充满了令人信服的逻辑。
闻先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藏不住的异彩。阴阳湮灭,借力打力……这个想法,已经超出了寻常符师、阵法师的范畴,带着一丝大道的韵味。
他原以为程栋只是个走了狗屎运,掌握了某种奇特传承的小子,现在看来,是他小觑了对方。
黑衣女子“影”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虽然那份冰冷依旧是底色。
“有意思。”顾四郎笑了,他轻轻拍了拍手,掌声在空旷的石窟里格外清淅。“闻先生,影,现在你们觉得,我的首席灵纹师,够不够格?”
闻先生躬身,这一次,姿态放得更低,语气里是心悦诚服:“王爷慧眼如炬,老朽……佩服。”
顾四郎满意地点点头,对程栋道:“你需要什么,就从这里拿。这里的一切,都对你开放。我只要结果。”
“谢王爷。”
程栋不再客气,仔细挑选了所需的材料,除了破障符所需的之外,他还额外拿了几种不同属性的玉石和金属,理由是“需要研究材料特性,为登神台做准备”。
顾四郎欣然应允,还专门指派了两名灰袍匠人供他差遣。
程栋抱着一堆珍稀材料,跟着郑教头,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郑教头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着程栋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少年了。曾经那个在武馆里挥汗如雨的脚夫,如今身上多了一层他看不懂的雾,深沉、遥远,又带着一丝危险。
回到房间,程栋将所有材料分门别类放好,唯独将那块阴沉木,紧紧地握在手中。
他关上门,门栓落下的“咔哒”声,象是一道闸门。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直到此刻,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惧、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悲伤,才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他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斗。
他想起了村口的歪脖子树,想起了后山那一个个隆起的、连墓碑都没有的土坟。
那些鲜活的,或是已经逝去的记忆,最终都化为这块木头上载来的,冰冷死寂的气息。
顾四郎的人,去过他的家乡。
他们从那片埋葬了他亲人、邻里、甚至是他自己“前世”的乱葬岗里,挖走了这块木头。
为什么?
仅仅是为了查找材料吗?
程栋不信。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之中已是一片血红。他将那块阴沉木举到眼前,心念一动,【万藏通灵】毫无保留地催动起来。
嗡!
他的意识,仿佛瞬间被拽入了一个无尽的冰冷深渊。
死寂,绝望,冰冷。
无数残缺的、充满了怨毒的呢喃,在他的脑海中尖啸,象是无数指甲在刮擦着他的灵魂。
他“看”到了这块木头的过往。
它扎根于层层叠叠的尸骨之上,吸取着百年来的怨气、死气、阴气而生。它的每一寸纤维,都浸透了死亡与不甘。
然后,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一队穿着黑衣的武者,他们沉默地挖开坟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他们似乎在查找着什么,将一具具早已腐朽的骸骨翻出,又随意地丢弃在一旁,如同丢弃垃圾。
最终,他们在乱葬岗的中心,一棵最为粗壮的阴沉木下,挖出了一具被层层油布包裹的……尸体。
那具尸体,保存得异常完好。
虽然程栋无法“看”清尸体的面容,但他能清淅地“感觉”到,当那具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周围所有黑衣武者身上,都传来了一阵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剧烈情绪波动。
而他手中的这块木头,正是从那棵主根上被砍下来的分支。
程栋的意识猛地从那片记忆的深渊中挣脱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象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不是为了木头。
是为了那具尸体!
顾四郎费尽心机,派人去千里之外的一个穷乡僻壤,刨开一座乱葬岗,为的不是什么材料,而是一具神秘的尸体!
这具尸体,和“登神台”有什么关系?和顾四郎逆天改命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