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会同馆,分南北两馆,乃明代处理边疆各民族及外国使臣朝觐、纳贡与贸易的地方。
明制,南馆于洪武初年设于南京,北馆则建于永乐初年,坐落于北京。
在前往北馆的一辆车厢里,铺着厚毡,却仍挡不住深秋的寒气。
孙承宗拢了拢领口,听着身旁陈仁锡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
“孙师您看,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就象件缝了又缝的皮袍。”
陈仁锡手里攥着卷《蒙古部落志》,
“察哈尔部向来奉科尔沁部为叔王部,其也早跟女真联姻,右翼的等部只土默特为认顺义王。
连他自己的‘铁槊科诺特’重甲骑兵,粮饷都要靠劫掠部民——这等‘大汗’,空有个名头罢了。”
孙承宗闭着眼,指尖在膝头的象牙朝笏上轻叩。
车窗外掠过会同馆的幡旗,蓝底上绣着“怀柔远人”四个金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微沙哑,
“没有玉玺,他连左翼三部都笼络不住,你觉得,他会象当年俺答那样,为了互市低头吗?”
陈仁锡正欲答话,马车忽然停了。
车夫在外头高喊:
“孙阁老,北馆到了!”
车帘被掀开时,礼部主事刘梦潮早候在台阶下。
他见孙承宗落车,忙上前躬身:
“阁老可算来了!蒙古使团在里头闹了半宿,说咱们故意晾着他们。
鹿善继,王则古等,正按着性子和他们周旋,再不来,怕是要动刀子了!”
“慌什么。”
孙承宗扶着陈仁锡的手踏上台阶,他声音缓悠悠的,
“蒙古人跟咱们打交道,打了三百年,早就摸透了‘先吵后谈’的规矩。”
刚走到正厅门口,里头的吵闹声就象炸雷似的劈出来。
一个穿着羊皮袄的蒙古汉子正拍着案几,
“你们明人说的‘朝见’都是骗话!小皇帝躲着不见,还说什么‘共商大计’?”
“放肆!”
鹿善继的声音紧随其后,
“我皇万金之躯,岂容尔等说见就见?再敢口出不逊,休怪我按‘大不敬’治罪!”
陈仁锡刚要迈步,被孙承宗轻轻拉住。
老阁老清了清嗓子,一声咳嗽不高不低,正厅里的吵闹声霎时停了。
众人转头看去时,孙承宗已缓步走进来。
他没看那些攥着刀鞘的蒙古人,先朝鹿善继摆了摆手,然后在主位上坐下,带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
“阿布奈台吉,贵英恰台吉。”
孙承宗的目光在两个蒙古首领脸上转了圈,
“老夫刚从养心殿过来,陛下让老夫问问,诸位是来谈联军抗金的,还是来争王位的?”
贵英恰往前一步,火星子溅起来,他说汉语时带着浓重的口音,
“孙阁老,顺义王的印信,该挂在能打仗的人腰间!土默特人只会跟你们明人做买卖,连我等部民都不敢挡。我大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岂能屈居他下头?”
孙承宗端起茶盏,茶沫在水面上转了圈。
“五十多年前,你们的土蛮大汗率三万骑兵叩关,也想要王印,结果呢?”
他声音不高,却直击蒙古等的心脏
“被戚继光的车营在喜峰口杀得只剩七千,林丹汗现在想要的,是他祖辈拿命都没换来的东西。”
这话一出,蒙古使团里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
阿布奈猛地站起来,
“若不是你们明人给土默特人送粮送枪,我们早把他们的帐篷烧了!”
“阿布奈!”
贵英恰突然开口,把手按在阿布奈肩上,他转向孙承宗时,眼里的凶光收敛了些,
“孙阁老,往事不提,顺义王那老东西能得朝廷册封,我家林丹汗是蒙古共主,难道配不上一个王爵”
我汗说了,若今年冬天还拿不到王号,明年春天,我的‘铁槊科诺特’骑兵就去蓟州‘借粮’——你们的边军,能挡得住吗?”
贵英恰身为林丹汗的妹夫,统领察哈尔精锐铁槊科诺特重甲骑兵,是西征先锋。
虽说明面上阿布奈是主使,但在这使团中,他才是实际拍板之人。
陈仁锡再也按捺不住,往前踏出半步,
“林丹汗若真有本事,先把女真的兵从科尔沁草原赶出去再说。”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似的扫过使团,
“何况明年女真若西征,你们连哈喇河套都待不住,还敢来蓟州?到时候漠南草原虽大,怕是连你们的帐篷都没地方扎!”
“你找死!”
阿布奈的怒吼像头被激怒的狼。
他猛地拔起弯刀,刀刃离陈仁锡的咽喉只剩三尺,却被贵英恰一把攥住了刀背。
贵英恰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盯着孙承宗,眼里的火苗几乎要窜出来,
“孙阁老,这就是你们明人的待客之道?用个黄口小儿来羞辱我们?”
孙承宗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茶盖与盏沿碰撞的轻响,竟压过了满厅的杀气。
“仁锡,不得对台吉无礼。”
他话音刚落,又转向贵英恰,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
“台吉远道而来,本阁岂会失了待客之道?只是我皇有谕
要得王爵,需证明实力。其一,破女真收腹右翼;其二,胜明蒙联军以显锋芒;其三——”
“其三是什么?”
阿布奈急得往前踏了半步,此刻却掩不住眼底的焦灼。
“交出前元玉玺。”
蒙古使团里有人猛地攥紧手掌,羊皮袍下的肩膀微微发抖。
贵英恰的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耳朵通红:
“孙阁老休要戏言!玉玺乃我大元正统之证,岂能轻付?”
“既不愿献玺,又想受我朝王爵,”
陈仁锡冷笑一声,手臂一摆,袍袖轻拂过案上,
“难道林丹汗想一身兼两朝爵位?”
鹿善继悄悄拽了拽王则古的衣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这位新来的同僚,没想到战斗力如此之强,字字都往蒙古人的痛处扎,偏又挑不出半分错处。
贵英恰深吸口气,指节捏得发白,
“孙阁老,我等远道而来,非为口舌之争。”
他撩开袍摆坐回毡垫,不再理会旁人,而是拱手朝孙承宗说道:
“察哈尔部西迁半载,大小征战数十场,如今牲畜羸弱,亟需草场过冬。明蒙两军对峙已有数学月有馀,不知可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