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沉默了,知道许宗礼所言,乃是恪守传统士大夫“致君尧舜”的理想,渴盼君臣相得。
但是今日的朝堂,门户倾轧日盛,君疑臣,臣惧君,相互提防,各怀机心。
谈何互信,谈何容易?许宗礼之论,在当下实属艰难。
但,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吗?
朱由检霍然离座,向着许宗礼方向微微欠身,肃然道:
“许卿之言,朕谨受教。”
许宗礼见状,连忙还礼道:
“陛下折煞微臣!臣观陛下所问,皆关社稷苍生,足见陛下志存高远。前路虽漫,然《尚书》云:‘功崇惟志,业广惟勤。’陛下励精图治,躬行不辍,则大业必成,中兴可期!”
如此说完,许宗礼当即也就返回队列中,不再言语。
随后,朱由检将《颜渊》篇中其馀的疑问一一提出。
孙承宗等人轮番应对,或引经据典,或结合时弊,剖析治道得失,言辞恳切,深入浅出。
等到朱由检全部问完后,同知经筵事的施凤来,张瑞图,温体仁三人,现在北京已经是深秋,官袍内衬却已被冷汗浸透。
御前讲学,是荣耀,但也需谨言慎行,以免行差就错,被有心人利用。
朱由检见此,站起身来,朗声道:
“诸卿今日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已着光禄寺于左顺门备下薄宴,聊表心意,诸卿可移步前往,稍事歇息。”
这可能也是明朝的一个灰色笑话,经筵过后明朝皇帝都在左顺门赏食,而那些清流文官也经常在左顺门携手“伏阙叩谏”。
看来明朝的官员通常都喜欢给皇帝上课,可能这就是他们的良好传承吧,在那左顺门前演绎着一幕幕仗义执言吧。
等到赐宴结束后,翰林院等一干人清流,都三三两两散去。
左顺门中那六部重臣回转文华殿肃立,纷纷看向黄立极。
只见首辅黄立极,面色凝重地向前一步,躬身说道:
“陛下,魏逆一案牵连甚广,朝野瞩目。臣斗胆叩问圣意,不知陛下对此案将作何圣裁?”
自从朔望朝朱由检下令捉拿官员,锦衣卫缇骑四处锁拿,退赃的官员不计其数。
京城内外惶惶不安的官员、涉案者的故旧亲朋,求见者络绎不绝,黄立极等人府邸的门坎几被踏破。
黄立极等人虽与朱由检早有默契,但面对这种烦扰,也着实是有些招架不住。
此时,礼部侍郎钱谦益与成国公朱纯臣,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是一同出班。
钱谦益面如冠玉,年逾不惑却丰神俊朗,此刻更是一派凛然正气,他朗声奏道:
“臣等亦有一事,敢问陛下,前左副都御史黄尊素一案,陛下明断否?”
朱由检目光扫过阶下诸臣,尤其在钱谦益那副“俊朗”的面孔上停留许久。
眼前这位以气节闻名的东林党人,谁又能想到他日后竟有“水太凉”?
御座之上,朱由检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沉痛:
“黄卿之事,朕亦深为痛惜。国法纲纪,不容轻忽。然处置之道,朕亦思虑再三。诸卿皆国之股肱,于此有何良策,可教于朕?”
说完,朱由检向侍立一旁王体干示意。
王体乾心领神会,立即从随身捧着的锦匣中取出一份奏疏,躬敬的奉上。
朱由检接过,将其示于阶下:
“此乃刑部尚书崔呈秀一干人等,联名所上之疏,诸卿且传阅一观。”
至于朱由检为何说这一件事,是要让他们明白,不管是为东林党那些君子翻案,还是严惩魏党,都要好好斟酌。
但是自己在明面上,仍需摆出一副虚心纳谏、不专独断的明君姿态。
黄立极等人依序传阅,殿内一时寂静,只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等到众人阅览完毕,孙承宗面色凝重的站出来说道:
“陛下明鉴,魏案所涉,盘根错节,牵动朝野上下。若大肆株连,恐伤国本,臣恳请陛下慎思明察,网开一面!”
孙承宗话音刚落,剩馀的群臣仿佛得了号令,竟齐刷刷躬身拱手,异口同声奏道: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明察!”
这联名奏疏中,崔呈秀等人可谓字字泣血,历数“生平功绩”,至于附逆魏阉之事,则一概推诿为“奸佞构陷”、“蒙受冤屈”。
朱由检对此不置可否,目光忽而转向殿角,仿佛想起一事,问道:
“前番顺天府乡试舞弊一案,查办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台下的群臣,此刻却是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立于班中的钱谦益,听到“乡试舞弊”四字,心头骤然一紧,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的旧事阴影瞬间浮上心头,当年他虽然侥幸洗脱嫌疑,但这些年来自己仕途曲折,也和这不无关系。
想到这里他神色焦急,连忙盯着朱由检,不知他是如何判决。
就在这寂静中,许宗礼踏步而出,躬身奏道:
“启禀陛下!臣奉旨协理此案,得报顺天府乡试存疑,即会同都察院诸御史详加核查。
现已查明,刑部尚书崔呈秀长子崔铎等人,确系倚仗父势,科场舞弊,实据确凿!
涉案主考官孙之獬等一干人等,业已锁拿下狱。顺天府乡试已另行安排,择期重考,断不会误了明年春闱大计!”
朱由检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略作沉吟,随即说道:
“诸卿所奏,朕已知悉。除魏忠贤、客氏等内侍主犯由朕处置,崔呈秀罪证确凿,然思其悔改,革职抄家;
其馀贪污,渎职等京官,地方官等着其输脏,着首辅黄立极等人会同三法司官员,即日其提审复核,务求详实公允,具本奏闻!”
魏忠贤那些内侍自己那些已经明确,就自行处理,绝不能让文官处置,不然又会做起文章。
“陛下圣明!臣等领旨!”
黄立极等人闻言,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这不就是变相的京察。
只不过是五人领衔再加三法司,交给自己文官处理,那这个空间可就大了,连忙躬身领命。
至于魏忠贤等人的死活,他们并不关心,难道真当他们是魏忠贤的孝子贤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