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缓缓流逝，空旷的午门广场上，人影渐疏，当只剩下孙承宗与许宗礼二人的身影时。
孙承宗踱步上前走到许宗礼身边，温言道：
“许总宪，可愿陪老夫这闲散之人，去外头寻些早膳，权当散散胸中积郁？”
按明制，官员入朝前时常空腹，唯恐御前失仪。
一般只有散朝后，在大明门外茶楼酒肆果腹，或由家仆送来食物充饥。
“啊？孙阁老…”
原本眉头紧锁的许宗礼闻言，一时愕然。
孙承宗却已转身向外走去，声音传来：
“走吧！莫非还要老夫下帖相邀不成？”
许宗礼见状，急忙快步跟上前去。
悦来酒楼
原本此时，这紧邻皇城的酒楼应当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的场所。
今日却只见大堂角落零星坐着些低品京官，默默进膳，气氛沉闷。
酒楼掌柜愁眉紧锁，正愁眉苦脸地撑着下巴坐在柜台旁，唉声叹气。
这时只见门外，突然走来两位身着耀眼的大红仙鹤补服的重臣踏入！
掌柜还未来的及细看，已本能地堆满笑容走上前。
等看清楚来人，更是连忙躬身说道：
“哎哟！孙阁老，许总宪，您二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想用些什么？本酒楼各式菜式应有尽有。”
作为开在大明门附近的酒楼，那皇城的小道消息，早有耳闻。
更何况朝廷上的高官兼其子嗣，那必须如数家珍，不然指不定哪天得罪哪位高官，而不自知。所以早就练就一副火眼金睛。
“寻一间临街雅室。备几样清爽小菜即可。”
孙承宗说完，从袖中取出一锭足色纹银递过。
掌柜慌忙摆手推拒：
“阁老折煞小人了。您二位能来，就是天大的脸面！怎敢收您的银子？快请收回，万万使不得。”
孙承宗对掌柜识得自己并不意外，见其拒绝也不多言，径直将银锭放在柜台上。
掌柜见状，忙不迭要去取戥子（dèng）与剪银刀。
戥子类似现代天平，由戥杆、戥盘及戥砣组成，是古代用来称量银两重量的一种工具。
掌柜剪好银两，亲自引路二人入雅室，奉上香茗，小二上完小菜，掌柜方才躬身退下，掩好房门。
许宗礼见室内再无旁人，正想开口，却看见孙承宗已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雕花木窗。
“许总宪，你来看看吧！”
许宗礼满怀疑惑的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只见这边靠近皇城的棋盘街上，竟比平日喧嚣数倍。
一辆辆遮掩严实的马车，络绎不绝，蹄声轮响不绝于耳。
许宗礼再难按捺，转身面对孙承宗，神色焦急地说：
“孙阁老！纵使如此，然则此等行事，终非依《大明律》之常规。若陛下日后皆如此干纲独断，率性而为，天下岂不是顿时大乱！”
孙承宗闻言，心中暗自点头，知道这位都察院掌院又岂会是愚昧无知之辈，不过一时激愤，如叶障目，未能窥见全局罢了。
孙承宗明白其话，没有打断，而是缓步到食案旁落座，执壶为二人斟满，抬手示意：
“许总宪，请。”
许宗礼闻言入座之后，孙承宗目光落在其身上，方才缓缓道：
“许总宪之意，可是说即使陛下初心至善，也应当遵循《大明律》，方能使百官诚心归服，是吧？”
许宗礼虽未言语，却默然颔首，孙承宗见状，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
目光深邃的说道：
“陛下此举，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许总宪难道不知，这朝堂之上，多少事亦是初心尚可，却往往会因各种缘由，使得事情的发展偏离原本的规划。古往今来，此等教训，还少么？”
许宗礼沉思片刻，目光中带着一丝坚定说道：
“正因如此，陛下才当倚重我等忠贞之臣，执掌朝纲，匡扶朝政！岂能…岂能纵容陛下…”
“停！”
孙承宗见此连忙伸手打断，神情严肃的说道：
“老夫知晓许总宪之意，但就象当初陆小友所言，你能保证自己秉持公心，能否保证诸公也都如你一般，毫无私心吗？”
“这，这…”
许宗礼闻言，脑海中浮现出最近几次东林党集会的场景，那些表面正义凛然，私下里却各怀心思，争权夺利。
他一时语塞，眼神中满是沮丧与失落，再也说不出话来。
孙承宗喟然长叹道：
“此等震动朝野、牵连甚广的惊天巨案，唯有陛下以九五之尊，亲自厘清处置，方能使众人诚心臣服，除却陛下试问当朝，谁人有此威望，可定鼎乾坤？”
说道这里孙承宗面露一丝无奈，此乃大明官制使然，绝难容权臣擅专。
纵强横如张江陵（张居正），当年“夺情”风波时，亦在王锡爵等科道言官的步步紧逼之下，竟然以拔刀自刎来表明心迹，才勉强平息满朝非议。
更何况此次魏党一案，牵连如此之广，远超昔年！
许宗礼显然也听懂了孙承宗话中深意，眼中光芒黯淡下去，颓然将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残茶，仰头灌入喉中，苦不堪难言。
“许总宪，你当相信陛下所行之事。不然，陛下岂会在内教场之时，当你犯下如此忤逆之罪，陛下却未怪罪于你，反而将你擢升为督察院左都御史。”
许宗礼静默，思索良久，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神情严肃的朝着孙承宗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多谢孙师金玉良言，为晚辈解惑，蒙公点醒，茅塞顿开！谨受教！”
孙承宗亦连忙起身双手搀扶起许宗礼，他笑着说道：
“立台，何须行此大礼。快请起，快请坐。老夫寅时起身至今，早已饥肠辘辘，你我且先用些饭食，稍后部堂之中，还有那案牍待理呢！”
“阁老所言极是，晚辈谨记。阁老请先用！”
当两人在这雅间中慢慢吃食，间或谈及一二朝堂趣闻，彷佛在为今日午门前紧张的气氛增添一丝愉悦。
此刻窗外，皇城根下依旧车水马龙。而京师各衙署内，在朱由检雷厉风行的行动下，大小官员更是奔走如织。
等到官员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府门，面对空空如也，家徒四壁的院落，和家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即使心中庆幸自己没有牢狱之灾，可也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