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的府邸坐落于山阴城东,清幽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寂。
当纪清在董袭引领下步入客厅时,发现厅内已有数人。
主位上的周昕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思,与他的盛年显得格格不入。其弟周喁按剑坐在下首,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宛如一柄亟待出鞘的复仇之刃。
更令纪清注意的是坐在客位的一名青年官员,他年约二十馀岁,容貌雄毅,坐姿挺拔,正就一些地方事务向周昕请教。
见纪清等人到来,周昕起身相迎,脸上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纪先生到了。”随即他侧身引见客座的青年,“这位是剡县长,贺齐,贺公苗,今日恰来询事。公苗,这位是徐州刘镇东麾下的纪清,纪泰明先生。”
贺齐?纪清心中一动,这可是未来为孙氏政权平定山越、稳守东南的忠臣良将!他面上不动声色,向贺齐拱手道:“久闻贺县长英名,幸会。”
贺齐也起身还礼,目光沉静地打量纪清:“纪先生,幸会。”
双方简单见礼后,各自落座。董袭默然立于纪清身后,贺齐也退回客座,显然打算先听完纪清此来的正事。
纪清不再寒喧,目光扫过周昕、周喁,最后在贺齐脸上略一停留,随即回到周昕身上,声音清淅而恳切:
“周府君,清此来,是代我主刘镇东,亦是代丹徒的刘扬州,向府君问计,更是为府君,送上一个复仇雪恨、重振家声的机会!”
他一句话便抓住了周氏兄弟最敏感的神经。周昕身体微微前倾,周喁的眼神更是瞬间锐利如鹰。
纪清继续道:“孙策借袁术之势,肆虐丹阳,其志不在小。然其兵锋虽锐,根基未稳,尤如无根之木。我主刘镇东已提兵过江,与刘扬州共守曲阿,正面对峙,使其不得东顾。此正是我等另辟战场,断其根基的天赐良机!”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昕,言辞愈发恳切而有力:“府君曾任丹阳太守,在南部歙、黟诸县,威望素着,旧部遍布。那里山峦叠嶂,民风劲悍,正是孙策势力一时难以触及之处。若府君能振臂一呼,重返故地,登高一呼,以您之声望,集成地方豪杰,招募忠义之士,便可如一把利刃,自南而北,直插孙策腹心之地!
“届时,我主与刘扬州在北,正面迎敌;府君在南,断其归路,搅动腹地;豫章朱府君在西,以为声援。如此南北夹击,东西呼应,孙策便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地!进,可光复丹阳,手刃仇寇;守,可保境安民,以待天时。此非仅为刘镇东、刘扬州之事,更是为周氏血仇,为丹阳百姓,为朝廷法度而战!清,恳请府君,为了枉死的周昂将军,为了丹阳的父老,出山!”
周昕听罢,沉默良久,脸上浮现挣扎之色,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婉拒道:“纪先生高义,刘镇东厚爱,昕感激不尽。然……昕才疏德薄,去官已久,于丹阳早已人微言轻,且心绪难平,实恐……实恐难当此重任,误了联军大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疲惫与推脱。
纪清心中猛地一沉。周昕竟如此颓唐,全然不见昔日封疆大吏的魄力。若连他都畏缩不前,丹阳南部无人主持,整个联孙抗刘的大计便要凭空断去一臂!莫非此番会稽之行,真要功败垂成?
“兄长!”周喁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双目赤红,“二哥的血仇,你难道忘了吗?!那袁术、孙策,便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敌!你口口声声说心绪难平,难道龟缩于此,二哥便能暝目吗?!”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拔出佩剑半截,寒光映着他决绝的面容:“好!你不敢去,我去!我自去丹阳,召集旧部,便是孤身一人,也要寻那孙策报仇!若事不成,马革裹尸,届时……便劳烦兄长,为我收敛骸骨!”
“仁明!你……你混帐!”周昕被弟弟这番近乎决裂的悲壮之言刺痛,猛地站起,手指颤斗地指着周喁,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那积压数年的丧弟之痛、无能之愧、以及对眼前唯一弟弟的担忧,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周喁怒其不争,别过脸去。贺齐眉头微蹙,沉默地看着自己敬重的周府君。董袭则有些茫然,不解这位名望甚高的周府君为何如此畏缩。
就在周昕的退缩即将让会谈陷入僵局时,纪清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的、微微颤斗的双手,扫过他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纪清脸上的些许失望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温和与理解。他没有继续施加压力,反而放缓了语气,仿佛不是在说服,而是在安抚一位旧友:
“周府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抚平了空气中的焦躁,“清,或许能体会您心中万一之痛。”
周昕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地看向他。
“至亲手足,罗难身亡,此乃人间至痛。”纪清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不瞒府君,清本是交州人士,昔日渡海北上,途中遭遇风浪,船覆人亡……清侥幸漂流至东莱,被义母所救,才得苟全性命。然而同行亲眷,皆……皆葬身鱼腹。那份与至亲阴阳永隔,自身却无能为力之感……”他说到这里,语音微哽,这并非全然作伪,穿越时空的隔绝,与前世亲人永诀的痛楚,在此刻与周昕的遭遇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已被说中心事、怔在原地的周昕:“这份痛苦与自责,或许正是府君难以走出,甚至不愿再直面丹阳的原因之一。它不仅是对仇敌的恨,更是对自身……未能保全亲人的无力与自责。”
周昕的身体剧烈地颤斗起来,眼框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是,周府君,”纪清的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请您万勿因此看轻自己!您绝非无能之人!您在丹阳任上,素有威望,爱护士卒,泽被乡里。否则,清与刘镇东也不会寄予厚望。丹阳至今,仍有无数人念着您周大明的好,期待着您能回去,带领他们,不再受袁术、孙策之辈的欺凌!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仁明兄独自赴死,让周氏再添一缕冤魂,让丹阳再陷水火吗?!”
周昕怔怔地看着纪清,看着这个能洞悉他内心最深痛楚并给予理解的年轻人,又看向一旁决绝的弟弟,胸中郁结数年的块垒,轰然崩塌!
“纪先生……仁明……”周昕的声音沙哑破碎,泪水终于决堤,他不再是那个压抑的前太守,而只是一个被痛苦吞噬的兄长,“是兄长的错……是兄长迂腐懦弱……次明(周昂字)惨死贼手,我未能为他雪恨,如今竟又因我这无用的哀痛,逼得你也要去送死……若是……若是……”若是如何,周昕是半句也说不下去,“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次明!我周大明……枉为人兄啊!”
他几乎是嘶吼出最后一句话,积压数年的自责、悲伤与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摇晃。
周喁看着兄长如此模样,满腔的愤怒化为了酸楚,哽咽道:“兄长……”
就在这时,周昕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周喁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低下头,肩膀颤斗,泪水滴落在地,但抓着弟弟的手却无比坚定。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馀下周昕压抑的哭泣声。纪清、贺齐、董袭皆默然肃立。
过了许久,周昕的哭声渐渐止息,但他仍然紧紧抓着弟弟的手。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痛苦,而是如同被泪水洗刷过的玉石,渐渐显露出内里的坚毅。他仿佛通过眼前的弟弟,看到了曾经兄弟三人并肩的时光,那些意气风发,那些约定……
他慢慢地,极其郑重地,用另一只手也复上了周喁的手背,紧紧握住。
然后,他转向纪清,松开了弟弟,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框依旧通红,但他的背脊已然挺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斩钉截铁,再无一丝尤豫:
“纪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血仇未报,岂能苟安?!责任在肩,岂能退缩?!承蒙刘镇东与先生不弃,我周昕,愿效犬马之劳,重归丹阳,共抗国贼!”
心锁,至此壑然开启。
纪清看着焕然一新的周昕,知道此行最大的难关,已然渡过。他拱手还礼,厅内的气氛,也从之前的凝重压抑,变得充满昂扬的斗志。
贺齐看向纪清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意与赞赏。这位纪先生,不仅善于谋划,更善于洞察人心。
一直沉默旁观的董袭,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自幼习武,崇尚勇力,敬慕的是沙场之上斩将擎旗的猛将,信服的是江湖之中快意恩仇的义气。他本以为,这位名声响亮的纪先生,会以精妙的计策或是刘镇东的威势来说服周昕。
然而,他看到的却全然不同。
纪清没有卖弄任何智谋,也没有施加任何压力。他只是在倾听,在观察,而后字字句句,皆如温润之水,悄然浸入周昕心中那道深可见骨的创痕。他不是在居高临下地施舍怜悯,而是如同一个感同身受的旧友,将对方的隐痛娓娓道来,再予其挣脱枷锁的勇气。
这种力量……董袭看着纪清并不算宽阔,此刻却仿佛能承担他人痛苦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这绝非单纯的武力,甚至超越了智谋。这是一种能直抵人心,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力量。这位纪先生,与他听闻过的所有英雄豪杰都不同。
他原本因纪清和太史慈的勇武事迹而产生的钦佩,此刻悄然转变了性质。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好奇、敬重与向往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他隐隐觉得,追随这样的人,或许能看到一片与追随单纯猛将截然不同的、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