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薄暮笼罩着下邳城曹府。
曹颖跪坐在母亲灵位前,细心地将一枚新采的冬青叶供于案上。
曹颖五官清丽,眉宇间有将门女的疏朗之气,但眼神沉静,观之可亲。姿态端庄,既有书香门第的雅致,又不失将门之后的干脆利落。
母亲病逝已五年,自那以后,府中大小事务,便逐渐落在了她这个嫡女肩上。父亲曹豹无子,性情粗豪,于内宅琐事既无心也无力,只能将掌家之权与一些对外事的判断,早早教给了这个日渐显露出聪慧与刚断的女儿。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是父亲的心腹老仆,缓声道:“女公子,将军从宴上回来了……”
“好的,禹伯,我知道了!”曹颖随即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襟,见禹伯欲言又止,又接着道,“禹伯还有其他事?”
老仆踌躇了一会,道:“听随行的下人说,酒宴上刘使君给将军和刚来徐州的太史中郎定了亲,女公子……女公子将要嫁人了!”
曹颖闻言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禹伯可是舍不得颖儿了?便是曹家的嫡女,也终有嫁人的一天。禹伯不必如此!”
刚来徐州?太史中郎?
那应是名动青徐的太史子义吧?
想不到一面之缘的鲁子敬,竟给自己谋求了这样一位英雄郎君呢。
说起来一年前的彭城,这位未来郎君也算是救下了父亲性命呢。
这安排……或许还不坏!
曹颖内心如是想着,已走到了堂前,见到了从酒宴上归来的曹豹。
“父亲!”曹颖微微欠身,“父亲酒宴归来,可需要人安排醒酒汤?”
曹豹见到爱女,内心复杂愧疚,一时不知应如何告知女儿酒宴上刘备的安排。
沉默良久,曹豹终于开口道:“不用了!颖儿,为父有事要告知你”
曹颖闻言,心中已明了八九分,却仍柔顺地垂首道:“父亲请讲。”
曹豹看着女儿沉静的模样,想到她年幼丧母,自己又疏于照料,如今却要用她的婚姻来稳固家族,心中愧疚更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方才宴上,刘使君亲自做媒……将你许配给新近抵达下邳的建武中郎将,太史慈,太史子义。”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女儿的神色,生怕她露出半分不愿,急忙又补充道:“那太史子义,乃是智勇双全的英雄!一年前彭城之战,若非他与关云长奋力击退曹军,为父恐怕……唉,说起来,他对为父有救命之恩。刘使君将此等人物配与我儿,足见其诚意!”
曹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一抹红晕,眼神清澈,并无半分忤逆,反而带着一丝安抚父亲的意味,轻声道:“太史将军的威名,女儿亦有耳闻。既是刘使君亲自做媒,对方又是父亲的恩人,女儿……女儿听从安排。”
见女儿如此懂事,曹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慨道:“我儿深明大义!为父……为父实在是……”他一时语塞,欣慰与愧疚交织。
曹颖为父亲斟上一杯热茶,语气平和却坚定地引导着话题:“父亲,刘使君以此等英雄为婿,待我曹家可谓厚重。这意味着,他是真心想要接纳我丹阳兵,而非猜忌排挤。此乃我曹家之福。”
曹豹接过茶杯,被女儿一点,思路也清淅起来:“颖儿所言极是!为父在宴上也曾忐忑,但见刘备态度诚恳,陈元龙、鲁子敬等人皆出言祝贺,全然不见轻视之意。尤其是那鲁子敬,还特意向为父敬酒,言道‘此后便是一家人,共扶汉室’。”
听到“鲁子敬”三字,曹颖目光微动,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她顺势道:“鲁校尉是明理之人。既是一家人,父亲更当倾心相助刘使君,稳固徐州。那袁术……”
提到袁术,曹豹脸色一沉,接口道:“哼!袁公路阴险狡诈,此前还想蛊惑为父,简直痴心妄想!我曹家既已决定追随刘使君,自当与那等无信之徒划清界限!”
曹颖见曹豹神情不似作伪,内心总算松了一口气,自己当初那封冒险寄给鲁肃的密信,已然奏效。
回想当日袁术派兵与关羽在淮阴作战,也曾密信于父亲曹豹,给父亲许以下邳相与珍宝,请父亲于下邳腹地做袁军内应扰乱刘备关羽等人。
曹颖曾听闻一年前的彭城之战中,袁术曾计划用张闿暗害兖州牧曹操之父曹嵩,以此挑拨陶使君与曹兖州相互攻讦,若非太史慈、纪清、关羽等人及时识破此计,暗施金蝉脱壳之计,无论曹嵩,还是父亲,或都隐于那场战役。殊不知彭城国的北部广威与戚县,被兖州军屠戮殆尽,若真让袁术计谋得逞,这徐州上下,莫不都成了焦尸一具。
于是曹颖从那以后便不信任袁术此人。
当日见父亲有些意动,她曾向曹豹言:“父亲岂不闻孙公台与袁公路前事,不闻陶使君与袁公路互为盟友耶?当日袁公路如何对待孙公台、对待陶使君便可知一斑,此人毫无信义可言。父亲若是应了袁公路此事,我曹家上下,便有灭顶之灾。”
“为何?”
“父亲,且不言袁公路大军被关云长将军拦于淮阴,若此时父亲在下邳城内起事,刘使君岂能饶过我等,届时我曹家没有援军,岂不就是灭顶之灾!”
曹豹一时被曹颖说动,遂不复再言此事,但内心心中仍对那下邳相一职耿耿于怀。
曹颖见之,心中苦虑,却未有其他办法可以劝服曹豹。
待得一日,曹颖前往城郊寺庙为亡母祈福。归程时,她的马车因避让一支疾驰而过的军伍,车轮不慎陷入道旁泥沟。随行的家丁尝试推车,却因泥泞湿滑,力有未逮。
正当略显狼狈之际,另一支队伍路过,旗帜正是“鲁”。当先一人,身形高大,正是赞军校尉鲁肃。他勒住马,并未因是女眷车队而避嫌不理,反而主动下马询问:“车驾可有碍?需相助否?”
曹颖在车中示意侍女答话。鲁肃闻言,立刻命麾下兵士上前帮忙。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只在一旁指挥,而是亲自与兵士一同勘察地形,查找垫石,甚至不顾袍袖沾污,亲手用力推车。其态度之自然恳切,仿佛帮助陌生人是天经地义之事。
更让曹颖动容的是后续。车辆脱困后,鲁肃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仔细检查了车轮轴辋,确认无碍后,才对车驾方向拱了拱手,温言道:“夫人受惊了。此地路滑,前行还需当心。”语气平和,毫无施恩图报或窥探之意,随即上马带队离去。
整个过程,鲁肃的正直、务实与尊重,都被车帘后的曹颖看在眼里。当知道此人目前就是刘备身份颇受信赖的赞军校尉,曹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给鲁肃写了一封密信,求助鲁肃为曹家谋求出路,必要时她本人也会进行配合。
如今,便是这封密信作用展现出来的结果。
而且,没想到配合之事,竟也如此贵重,将自己的后半生都配合进去了。
她收起思绪,见父亲曹豹因提及袁术而仍面带一丝不忿,或许仍对那未能得到的下邳相之位耿耿于怀,便知需要再推一把,让父亲彻底安心。
“父亲,”曹颖的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袁术许以虚职,是诱我曹家入死地;刘使君许以姻亲,是引我曹家共生荣。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如今徐州上下如糜竺、陈登等人,莫不以刘使君马首是瞻,父亲可想,若真得下邳相之位,能得几人真心相佐?
下邳如今为徐州腹地,下邳相非刘使君心腹之人而不可得。父亲在刘使君心中地位,真可与关中郎相比?
父亲若为下邳相,只能待袁公路将刘使君打败,令徐州士族归心,可袁公路真有如此实力?
若袁公路真有如此实力,他也应当先回袁家汝南腹地。可如今袁公路,被曹兖州打得退避三舍,汝南都不敢进,可见袁公路此人胆裂。如此人物,真值得父亲效力否?
而太史中郎将,却是刘使君倚重的实权虎将,更是难得的英雄人物。女儿能得此良配,足见刘使君诚意。父亲当以此为契,让丹阳子弟真正融入徐州,未来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曹豹听着女儿条分缕析,目光越来越亮。是啊,一个空头支票的太守,如何比得上一个实权中郎将做女婿来得实在?
袁术此人,从去岁开始侵袭兖州,却被曹操一路撵着跑,如今也只能在寿春一地喘息。
反观刘备,年初得朝廷认可的镇东将军,督青徐战事。原本支持陶谦的徐州世家如陈登、糜竺,如今全都支持刘备。
如今刘备此举,确实给足了自己面子,也指明了出路。他心中最后那点别扭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壑然开朗的振奋。
“好!好!我儿见识,远胜为父!”曹豹一拍大腿,脸上阴霾尽扫,“如此说来,这确是天大的好事!为父这就去安排,定要让我儿风风光光出嫁!从今往后,我曹家与刘使君,便是一心!”
看着父亲终于彻底想通,斗志昂扬地去张罗事宜,曹颖独自留在堂中,缓步走到窗前。
太史子义……
曹颖心中仍旧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桩婚事,于曹家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可于她自己呢?
她想起母亲在世时,曾握着她的手说:“颖儿,女子一生如浮萍,望你将来能得一真心人,相互扶持,白首不离。”
真心人?在这乱世之中,在这明显带着政治色彩的联姻里,她还能奢望吗?
太史慈是英雄不假,可英雄未必是良人。他是否会因这桩婚事的起因而轻视于她?
外界传闻,太史慈义弟纪清纪泰明,不仅才智无双,更有识人之名,与太史慈一道相得益彰,他又如何看待自己呢?
而那个传闻教导二人信义为重的太史夫人,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丹阳兵首领之女”呢?
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悄然浮上心头。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心神。
事到如今,便只有依靠自己,保全家族,不再令父亲做出错误决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