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看着桌边那个眼神纯净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桌上那颗仿佛蕴含着世间所有恶意的毒苹果。
整个空间,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一声,又一声。
棋盘的尽头,王座之上,白衣女子那双冷漠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在她看来,这道题只有一个答案:牺牲“一”,拯救“万”。这是最符合“天道”的功利计算。
至于所谓的“道心血债”,不过是成道之路微不足道的代价。
她期待着,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做出那个最理性,也最残忍的选择,以此来证明她万年来所坚守的“大道无情”,才是唯一的真理。
……
林诚知道,无论怎么选,都掉进了对方的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没有去看那颗毒苹果,而是走上前,在那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子。他伸出手,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动作,将那个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孩子,轻轻地,抱入了怀中。
女孩的身体很柔软,也很温暖。
林诚抱着这个孩子,缓缓站起身,直视着王座上那道冰冷的身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
“前辈,您给的两个选择,我都不要。”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此刻,她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所以,我会收养她,用我的一切去教导她、陪伴她,去查找解决她灵魂深处‘魔种’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仿佛在对着天地立下誓言。
“如果十年后,我依然失败了,如果她真的化为魔头,危害苍生……”
林诚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清淅。
“……那么,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她,并与她同归于尽的人,”
“会是她的师父,”
“我,林诚。”
“我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去扼杀一个真实的‘现在’。”
“但是,”
“我会为我的选择,承担最终的,全部的……”
“责任!”
……
当“责任”这两个字,从林诚的口中清淅而又沉重地说出时,王座之上的白衣女子,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第一次,剧烈地颤斗了一下!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讥讽,而是先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困惑”。她那如同“天道”般冰冷无情的心神,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无法被她的“道则”所理解的存在。
她甚至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象是在问林诚,又象是在问自己:
“‘责任’?”
“……此为何物?它不入五行,不属阴阳……无法增益修为,无法凝练道果……它……究竟有何用?”
因为无法理解,这份困惑在她心中迅速发酵,撬动了她一直以来用“大道无情”的偏执所强行压制的、那早已腐朽溃烂的心魔!
她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情绪激动地,对着林诚发出了质问:
“虚妄!此皆为虚妄!”
“你所谓的‘责任’,不过是凡俗之人的痴念!是天道之下,最无用,最可笑的羁拌!”
她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痛苦!
“若‘责任’真如你所言,那般重要!”
“那万年之前,他……又为何要斩断因果,弃我而去?!”
喊出这句话后,她自己也愣住了。那深埋心底的怨念脱口而出,让她失控的情绪转为了更加剧烈的“自我否定”和“防御”。
她身上的道韵变得极其危险和不稳定,整个空间都随之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闭嘴!!”
她对着林诚,发出了尖锐的嘶吼。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岂能揣测‘大道无情’的至高境界!你与他一样!都是骗子!!”
……
林诚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彻底失控,如同一个被激怒的孩子的白衣女子,非但没有感到害怕,眼中反而闪过了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怜悯。
他心中那张无形的病历上,缓缓写下了诊断:
“病根,在于被创造者‘抛弃’所留下的道心创伤。其万年坚守的‘大道无情’,非是求道,而是心墙,用以抵御被抛弃的痛苦。此结不解,心魔不除。”
“‘责任’二字,是戳破这层心墙的利刃,也是治愈此伤的良药。”
“欲解此结,非在辩经论道,而在重塑因果,令其直面心魔,宣泄郁结万年的怨气。”
基于这个诊断,林诚提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治疔方案。
他没有被对方失控的气势所慑,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目光温和而坚定,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暴走的恐怖存在,而是在面对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
“前辈,”他轻声说道,“或许,晚辈确实不懂‘他’。”
“但,您就真的懂吗?”
白衣女子混乱的眼神猛地一凝。
林诚继续说道:“您所坚信的,只是一个被抛弃的‘结果’。您可曾真正站在‘他’的立场,去看一看当年那份因果的全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若信我,不妨……让我做一次‘他’。”
“让我替他,把当年那场未完的‘对话’,与您走完。”
这个提议,荒诞到了极点。
但对于此刻心神大乱、在自我肯定与否定间疯狂挣扎的白衣女子来说,林诚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和他那直指问题内核的话语,仿佛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万年痛苦的答案。
混乱之中,她用尽全力,吐出一个字:
“……好。”
当林诚开始扮演“太上真人”
他感觉自己与白衣女子的神魂链接,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
白衣女子那尘封了万年的记忆,
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
涌入林诚的感知之中!
……
一瞬间,林诚感觉自己化身成了一个身穿九天云锦道袍,身形顶天立地的威严身影——太上真人。
太上“伸出手”,从一片混沌的大道本源之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了一团懵懂的灵识,一团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好奇的“光之精灵”。
他能感觉到,那光之精灵诞生的瞬间,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如同初为人父般的喜悦与新奇。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道之延续,你就叫小念吧!”太上宠溺的说道。
一片温暖的,充满了草木清香的竹林里。
阳光通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竹林深处,有一间小小的竹屋。
竹屋前有个赤着脚,在竹林里追逐蝴蝶的小女孩,“小念”。
竹屋的门帘被掀开。
太上的身影,走了出来。
“父亲,你看,我抓到了一只蝴蝶。”
太上亲昵的摸了摸小念的头,说道:“阿念,这是灵蝶,你看,它的翅膀上,有风的道蕴。”
太上坐在竹屋前,看着小念在竹林里嬉戏,奔跑
眼神里,充满了宠溺与自豪。
那时候的小念,每天最开心的事情,
就是把自己觉得最漂亮的竹叶,或者最有趣的小石头,
献宝一样地,捧到父亲的面前。
而他,总会笑着,摸摸她的头。
“我们家小念,真厉害。”
那时候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父亲开始闭关。
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
父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父亲开始变得沉默,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空洞。
父亲不再陪她看灵蝶飞舞,
也不再对她收集来的“宝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父亲只是坐在那片棋盘前,日复一日地,推演着什么。
“父亲,小念今天,学会了凝聚‘水’的道韵,您看……”
她曾满心欢喜地,将一团清澈的水球,捧到父亲的面前。
换来的,却是他头也不回的,冷漠回应。
“知道了。”
“以后,莫要再为这些小道,分心了。”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去收集过竹叶和石头。
她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坐在棋盘前,
试图去理解,父亲口中那玄之又玄的“大道”。
她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和父亲一样,
父亲就会重新,变回那个会笑着摸她头的父亲。
她错了。
直到那一天,父亲终于,从棋盘前站了起来。
她以为,父亲终于结束了推演,
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但是,父亲却只是淡淡地,对她说了一句:
“小念,我要走了。”
“去追求,至高无上的大道之境。”
“此去,因果斩断,再无归期。”
她不懂。
她哭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着父亲的衣角,问他:
“父亲,你要去哪里?”
“您……您不要小念了吗?”
但是,父亲只是沉默地,拨开了她的手。
转身,离去。
“不要走……”
她跪倒在地,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那决绝的背影。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哽咽的哀求,从她那小小的喉咙里,绝望地挤出:
“父亲……小念错了……”
“小念不玩了,小念再也不追蝴蝶了……”
“小念再也不贪玩了……”
“小念会乖,会听话的……”
“我会学大道的,我会好好学,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好!”
“求求您,别走……别不要小念……”
“别……丢下我一个人……”
但是,那个背影,始终没有回头。
一眼,都没有。
……
此刻,在林诚构建的“精神诊室”中,
长大后的小念已经泪流满面,
“太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象记忆中那样,转身离去。
而是缓缓地,蹲下身子,
用一种,充满了无尽歉意与温柔的语气,
对她说出了,那句她等了万年,
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幻想了无数次,
却始终没有等到的话。
“我回来了。”
“小念。”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温度。
“对不起!”
“当年,为了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无上大道,我被自己的执念蒙蔽了双眼。”
“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里。”
他伸出手,轻轻地,像万年之前那样,
抚摸着她的头。
“这些年,让你一个人,守着这片冰冷的棋盘。”
“辛苦你了。”
“这本应该是我的……责任。”
……
轰——!!!
这一句“对不起”。
和那句“责任”。
如同两把无坚不摧的巨锤,
瞬间,彻底击溃了白衣女子,那万年来用冰冷和偏执,所构筑起来的所有心防!
她那所谓的“大道无情”,
她那所谓的“极端分裂”,
其最根本的源头,
不过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孩子”,对于“父亲”的离开,所产生的,巨大而又无法言说的,“被抛弃创伤”!
她在这场,迟到了万年的“对话”之中,再也无法维持那冰冷的面具。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
从她那双空洞了万年的眸子里,汹涌而出。
她象一个,终于找到了回家路的孩子,
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