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诊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拓未曾言语。
他端坐椅上,身形却绷得如一张满开的强弓,筋骨寸寸颤斗,几欲崩裂。
那双冰封了数百载的眼瞳深处,似有狂澜倒卷。
那是被他强行压抑了数百载,早已溃烂化脓的痛楚。
他紧抿的嘴唇,是他身为执法堂首座、万法归一宗第一剑修的最后一道关隘,亦是一个男人最后的体面。
然则,那周身激荡,几近失控的气机,早已将他心底最深的隐秘,昭示于人前。
林诚并未催逼。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语调平缓无波,开始将自那些血色锁链中窥见的一幕幕,娓娓道来。
“我看到……”
“一场血战。”
“落魔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万法归一宗的弟子,像麦子一样,倒下了一个,又一个……”
随着林诚不疾不徐的叙说,冰冷的执法堂、静谧的诊室,周遭一切,都在赵拓的感知中缓缓模糊、淡去。
……
“杀——!!!”
震天的喊杀声,瞬间灌满了他的双耳!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魔物身上特有的腥臭,疯狂地涌入他的鼻腔,扼住他的喉咙!
他猛然发现,自己正跪在一片粘稠的血泊之中。
周围,是无数狰狞可怖的魔物,以及……
同门师兄弟们,支离破碎的尸体。
“张师兄!”
“小师妹!!”
他听到了自己当年那绝望到撕裂的嘶吼。
他看见了。
就在他的面前。
那个永远温润如玉,永远挡在他身前,替他扛下所有风雨的白衣师兄……
他的胸口,正插着一柄狰狞可怖的黑色魔剑。
魔剑上的黑气,如同一万条毒蛇,正在疯狂侵蚀、吞噬着师兄的生机。
鲜血,从师兄的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可他,却在对他笑。
一如当年,在宗门后山,手柄手教他练剑时的那般温柔。
师兄的嘴唇在动,没有发出声音。
但赵拓却清淅无比地“听”到了那最后的三个字。
“活……下……去……”
……
……
“不——!!!!”
一声压抑了数百年的嘶吼,自赵拓喉中轰然迸发!
那道名为“理智”的堤坝,在身临其境的酷烈痛楚下,轰然崩塌!
“是我!是我的错!!”
他双手抱头,身躯剧烈抽搐,发出困兽般的悲鸣,将那折磨了他数百载,令他夜夜不得安寝的真相,伴着血泪,一并吼出。
皆因我!是我心软!是我无能!!”
“若我当时再快一分!再狠一分!!”
“若我未曾为救山下那几个凡人,延误了战机!!”
“师兄便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所有人啊——!!”
他疯了似的捶打着自己胸膛,拳拳到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仿佛要将那颗愧疚的心生生捶碎。
林诚静静地看着他宣泄,一言不发。
直到赵拓的吼声渐渐变得嘶哑,力气也消耗殆尽,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破风箱似的粗重喘息。
林诚才用那平静却一针见血的语调,为他这数百年的痛苦,下了最后的诊断书。
“所以,你开始修炼《无情剑道》。”
赵拓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以为斩断情感,变得冷酷无情,就能变得更强,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但你错了。”
林诚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大错特错。”
“你根本不是在修炼。”
“你,是在用一种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
“自我惩罚!”
“你每挥出一剑,都是在斩向当年那个无能的自己!”
“你每杀一个魔头,都是在向死去的他们……跪地谢罪!”
这番话,如利刃剖心。
精准,锋锐,不带一丝温度。
将赵拓用“无情”和“强大”伪装起来的层层外壳,剥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里面那个鲜血淋漓,早已腐烂的灵魂。
他无力反驳。
只因,林诚所言,字字皆对。
无一字不对!
林诚没有再多说,只是手一挥。
第二把空椅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赵拓的对面。
“这是做什么?”赵拓沙哑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这是格式塔心理疗法中着名的‘空椅子技术’。”林诚在内心给自己点了个赞,
嘴上则用对方能听懂的方式说道,“我想请一个人过来,和你聊聊。”
他指着那把空椅子,用一种带着催眠力量的语调,缓缓引导:
“如今,赵拓,你试着想一想。”
“你的师兄,便坐在那椅上。”
“一如往昔,含笑望着你。”
“你有何话,想与他说?”
“你可骂他,骂他为何如此之傻,为你舍了性命。”
“又或者……告知他,这几百载,你很想他。”
赵拓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比哭腔更甚的嗤笑。
“装神弄鬼!荒谬至极!”
“人死岂能复生,对一张空椅言语,我赵拓还没疯到如此地步!”
他嘴上决绝抗拒,目光却不受控制,死死钉在了那张空椅之上。
林诚浑不在意,只是继续引导着。
“无妨,你可不说。”
“但我能察觉,你的师兄……他似有话想对你说。”
林诚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和记忆中那个白衣师兄的声音,一模一样。
“师弟,我让你活下去,是盼你好好地活,开心地活。”
“可你看看如今这般模样,非人非鬼……”
“这便是你给我的答复么?”
“我不是!!”
赵拓如遭雷殛,猛地自椅上弹起,状若疯魔!
“我没有!师兄!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你们复仇!!”
“我只是……不想再见任何一人,死在我面前了啊!!”
他终究,在不自觉间,开始对着那张空椅,嘶吼着,倾诉着。
他的心绪,在此刻,攀上了数百载以来的最高峰!
也就在此时。
在那张空椅之上。
一道温润的白衣虚影,由淡转浓,渐渐凝实。
他一如当年模样,面带浅笑,眸中满是温存、欣慰,以及一丝……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就那般静静坐着,望着眼前这个满身戾气、满面痛楚的师弟。
仿佛跨越了数百年光阴,穿过了生死界限,轻声道了一句:
“师弟。”
“这些年……你辛苦了。”
轰——!!!
这抹微笑。
这句轻语。
成了压垮山峦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位铁骨铮铮,杀伐果决,令无数魔头闻风丧胆的万法宗剑魔,在望见那抹微笑的瞬间,心防尽溃。
“噗通”一声。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如一个迷途数百载,终寻得归途的孩童。
对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虚影,嚎啕大哭。
他将数百载的愧疚、痛楚、思念、委屈,以及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触碰,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孺慕之情,毫无保留地,尽数宣泄而出。
哭声撕心裂肺。
闻者肝肠寸断。
林诚静静地看着,未曾惊扰。
他知晓。
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的绝症,终是要痊愈了。
……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
诊室内,重归寂静。
赵拓跪在那里。
他身上那一道道血红色的罪业锁链,发出“咔嚓”脆响,寸寸断裂!终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无形!
那在他体表燃烧的,代表着仇恨的黑色火焰,亦如失了薪柴,缓缓熄灭,化作最纯粹、最锋锐的剑意,重新归于他体内。
他缓缓抬头。
那双眼眸,头一次,恢复了清明温润。
他“悟”了。
他伸出手,感受着体内奔腾如江河的剑意,《无情剑道》的剑意并未消散,依旧锋锐,依旧霸道。
然则,于这锋锐霸道之内,却多了一物。
那是一种温润、坚韧、磅礴之力。
源自于师兄。
源自于所有逝去的同门。
源自于……“情”。
无情之剑,有了“情”为内核,非但未曾减弱,反而愈发宏大,愈发坚不可摧!
剑,为何而挥?
昔日,为“谢罪”。
而今……
为“守护”!
一念之间,道途壑然开朗!
一股比先前强了数倍,充盈着无上守护之念的崭新剑道,在他体内轰然新生!
赵拓感受着这股破而后立,前所未有的强大,缓缓起身。
诊室、空椅、师兄的虚影,如泡影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