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五年的春天来得有些迟。已经是三月了,湘、兰两江上仍弥漫着寒冷的气息,晨雾如纱,笼罩着兰关镇六总官码头。
今天旷行云起得早,披衣到外面一看,娘亲徐桂兰已经在灶屋忙碌着了,为他做早饭,今天是他去云潭县城参加县试的日子。
娘俩正吃着早饭,方庆玲过来了。
“庆玲,恰早饭了冒?冒恰的话坐下来一起恰点?”徐桂兰问未来儿媳妇。
方庆玲摆手,“桂兰姨我恰过了,你们恰咯。”
旷行云扯过一条椅子让她坐,方庆玲塞给他一个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脸红红地说道:“我去关帝庙里求的,你带着咯。”
“谢谢阿玲,我马上戴。”旷行云接过香囊,珍重地戴在脖子上。
方庆玲很开心,“关圣老爷会保佑你平安高中的,我等你佳音。”
“好。”旷行云笑着应道。
晌午,码头上已经聚了不少人。旷行云背着书箱,提着考篮,娘亲和方庆玲送他来到码头。老远他便看见码头上来送行的人群中九夫子许昌其和山长欧阳攻玉,子车武站在旁边。子车武的堂兄子车壮娶了方庆玲的堂姐方庆兰,而方庆玲又是旷行云的未婚妻,因着这一层关系,加之子车武每月送一两回鱼去义学堂,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三四岁,所以便和旷行云关系熟悉了,旷行云还向子车武请教过武艺。
“行云来了。”欧阳山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考篮上,“笔墨纸砚可都备齐了?”
“都准备妥当了。”旷行云躬敬回答。
许昌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县试而已,心态放松不必紧张,只当是平常考校咯。”
子车武拱了拱手:“旷大哥此去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哈哈,多谢小武吉言。”
方阿福夫妇也叮嘱了几句,旷行云躬身答应。
码头上,其他去应考的学子也陆续到来。有人孤身一人,有人家眷相送,一时间道别声、叮嘱声充斥着码头。
临上船前,许昌其将旷行云拉到一旁,低声道:“考场之上,最忌心浮气躁。见到题目,先静心构思,理清脉络再下笔,不要急。”
“晚辈谨记。”
“还有,”许昌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里是几片参片,若是精神不济,含一片在舌下。”
旷行云接过,喉头有些发紧:“多谢许夫子。”
这时,镇公所带队的吏员喊道:“去县城应试的相公们,上船喽准备出发了。”
码头上顿时一阵骚动。徐桂兰替儿子整了整衣领,再次叮嘱道:“云儿好好考,娘在家等你好消息。”
“恩,娘你放心吧。”
临上船前,旷行云向众人深深一揖:“多谢诸位相送,大家都请回吧。”
说罢他转身踏上跳板,书箱在背上微微晃动。子车武上前帮他提着考篮,送到上船。
渡船缓缓离岸,码头上的人群渐渐变远。旷行云站在船尾,望着岸上仍在挥手的身影,心中暖暖的。
湘江水涛涛北去,载着应试的年轻学子,向云潭县城而去。
船舱内,五个赴考的学子神态各异,有人闭目养神,有人还在抓紧时间翻阅经书。旷行云寻了个靠外的位置坐下,望着流淌的江水出神。
“这位兄台贵姓?”身旁一个清瘦的青年搭话。
旷行云回过头来答道:“在下旷行云,兄台你呢?”
“在下傅元应,西塘村人。”青年拱手道,“兄台是兰关义学堂的蒙馆塾师旷先生吧?”
“正是在下,傅兄知道我?”
傅元应笑道:“知道,你在得胜洲给难民孩子讲课的事,兰关一带都盛传你的大名。”
“哎呀,大名不敢当,旷某甚是惭愧。”旷行云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人攀谈起来,发现竟是同年,于是便更感亲近了。
“旷兄刚才可是在想考试的事?”
“正是,我心中忐忑,”旷行云如实相告,“毕竟是头一回参加县试。”
傅元应笑道:“我这是第二次参加县试了,说来惭愧,前年名落孙山,我有些意冷,家父却让我再试一次。”
“傅兄有应试经验,今年一定能中。”
“但愿如旷兄所言。”傅元应笑道。
午后片刻,终于在云潭观湘门码头靠岸。学子们提着行李陆续下船,码头上早已有各客栈的伙计在招揽生意。
“悦来客栈,离考场最近。”
“东升老店,包接送,包饮食。”
……
旷行云和傅元应结伴而行,最终选了一家名为“青云居”的客栈住下。之所以选择青云居,乃是取其“青云直上”的吉祥好彩头之意。店家很会来事,见他俩是赶考的学子,给安排了后院安静的上房。
“二位相公放心,小店多年来接待过无数来应考的学子,保准让你们安心备考。”店家热情地介绍,“饭食会送到房里,热水随时供应。”
“好,有劳掌柜了。”
这一夜,旷行云睡得并不踏实。梦中尽是考场的情景,时而见到九夫子的期盼目光,时而见到母亲操心的眼神,时而又是方庆玲含羞带笑的脸庞。
次日清晨,他被客栈里的读书声唤醒。推开窗,见几个学子已经在院中晨读。傅元应也在其中,见他醒来,招手示意他下去。
“旷兄,吃完早饭我们去考场附近走走,熟悉熟悉环境怎样?”
“恩好。”
云潭县学的考场设在城东文庙,二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行走。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考场外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来看考试环境的学子,也有摆摊卖文房四宝的小贩。旷行云站在考场大门外,仰头望着那方“云潭县试院”的匾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回到客栈,他发现许昌其给他的参片不知何时少了一片。想来是收拾行李时掉在了路上。他小心收好剩下的,心中感激九夫子的细心关照,到底是过来人。
晚饭后,学子们聚在客栈大堂交流备考心得。有人预测考题,有人分享破题技巧,气氛热烈而紧张。
深很深了,他独自在房中温书。烛火摇曳,映照着泛黄的书页。那些熟悉的经文,此刻读来竟有了不同的意味。
第二天,他只在房中静修,偶尔翻翻书,大多时间都在养精蓄锐。邱你巷头有熟悉的地方,他却记得九夫子说过:“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若磨得太急,反而会伤了自己。”
天黑透后,他早早地睡下了。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
日四更天,客栈里已经人声鼎沸。学子们洗漱、用餐,检查考具,个个神色郑重。
旷行云穿上娘亲特意为他缝制的新长衫,仔细系好方庆玲送的香囊。镜中的少年眉目清朗,眼神坚定。
“走吧,去考场。”
……
考场大门缓缓开启,衙役开始点名。一个个名字在晨雾中回荡,被点到名的学子依次通过搜检,步入那道决定命运的大门。
“旷行云——”
“在。”
旷行云大声应答,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向前走去。